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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如戏,摄影家其实也是演员,在影像中表演。一般来讲摄影家有两种,一种是明星似的,不管他扮演什么角色,不管他所拍摄事物的来龙去脉,我们看到的只是那个明星,他光彩夺目,魅力非凡。另一种摄影家不那么自恋,他是比较专业的演员,他让自己消失在角色中,表演是体验,体验也是伪装,是潜入水下,他力图抹去影像世界表面的个人痕迹,似乎在某个深夜,某一盏灯下,这个世界无缘无故地在我们眼前浮现、展开。
这两种类型都不能拿来有效地分析付羽及其作品。在中国摄影界,付羽还是个新人。他的自述是这样的:
“我1968年在辽宁兴城出生,四岁搬到兴城干部疗养院,十三岁到锦县我大舅家,十四岁到锦州,二十岁到沈阳,在鲁迅美术学院读雕塑专业,二十五岁毕业分配到北京林业局,二十七岁辞职开始做商业摄影,为广告和杂志拍摄桌面静物到现在。父亲是油画家,母亲是医生。开始爱拍照片是十五岁,拍现在这些照片是2002年底开始的,是自己用来想事情用的,不用来作什么的时候作用类似于涂鸦,有700卷多一点儿了——要紧的好像就这些了。”
付羽在北京从事商业摄影,其业绩在他这样的年龄段里属于佼佼者。2006年下半年开始,他的照片出现于多个大展中,比如生活杂志主办的《生活向前进》、宋庄美术馆的《天地之间——现实主义的记忆》,安哥、鲍昆等南北评论家都给予其很好的评价。
最近我一直在阅读付羽的照片,同时也阅读他有限的文字,觉得他难以归类。对此,现在的我的看法是:第一,硬要给人归类是懒惰、专横和愚蠢的;第二,难以归类也反映了付羽的创作有变动不居的活跃,如果不把他的那些照片放到一本影集中确认主权,可能会怀疑它们是否出于一人之手。他有时隐藏得如此之深,以至于我们会发觉,在他所有照片的关注点和语言上很难看出来相似的印迹,趣味就在于这种令人捉摸不定的距离变化,付羽在我们之中又在我们之外,这无疑是一种特殊的才分。而他的文字和他的照片,是相辅相成相映成趣的,短促、干燥、平淡、散漫而有筋骨:
紫涛来电话,说来北京要晚一天,因为他叔伯大伯的丧事还没完,走不开。我有些同情他了,因为自己在这样的场面总是手足无措,很难熬;他却说:没事,就是办事情嘛,该咋办就咋办,没什么,简单。也是,就想起一次在河北乡下遇到的一个葬礼上,一个人走过来叫我前面的人:老三,该你和你媳妇哭了。
办事情,六十六、七十三、八十四,满月、结婚、老人什么的,都会有鼓乐,一棚或两棚,我不能分辨出喜事和丧事上演奏的曲子的差别,一次,就在一个丧事上问了下乐师,他说:有差别啊,比方说今天就不能吹常回家看看,你先别急着走,一会儿出去的时候(下葬)才热闹呢。
前几天听钛刀说,现在去一个地方拍照片,好象就有红白事啊、游乐场啊、集市啊、庙啊……几个点儿似的。当时,我马上想起了一次跟父亲提到一个我刚经过的县城有多小的时候,爸爸说:“你当县城有多大,一个庙、一个集、一个饭店、一个招待所、一个医院、一个剧场就是县城了。”
付羽的特殊才分就是一直徘徊于我们惯常的、有安全感的语言的间隙和边缘,沉吟、停顿、欲语还休或一个困惑的表情、一个无意识的动作。
我就是我,他就是他,这种自我与世界、主观与客观的清晰划分是摄影通常隐含的基本知识;某种意义上说,作为话语方式之一,摄影始于“人称的地理学”,我在哪里,他在哪里,你在哪里,你我他之间的相互位置和关系,这些标点的确立决定了这个世界将如何呈现,如何被记忆和阅读。
比如这些《对面》。这个题目其实是我给起的,目的是为了展览需要,展览是功利的,需要梳理、需要秩序。这些照片就是秩序的后果,我们终将安全的面对面。付羽对我讲,他自己从来没有过把这些照片放在一起,现在他看了,感觉很惊悚。其实付羽本人对于他的照片秩序并无经营的愿望,这样的状况将使我们最基本的言说规则遭到威胁,于是,我们会感到不适,感到这个世界在哪怕短暂的阅读中也会变得陌生,难以理解,因此也就令人疲倦。
是的,令人疲倦,这在如今是一桩大罪。我们几乎是自觉自愿地失去了令人疲倦的勇气,我们希望我们的一切作品,都能在空中轻快而安全地滑翔,我们不能忍受哪怕是一小时的沉闷和慌张,不能忍受哪怕是在“我”和“他”之间的几厘米距离上眼球来回移动的劳累,那么我们把摄影当成什么了?好在这些有着“秩序”的照片还能基本上保持着它们原来漫不经心的风格,否则,我还真想就此罢手了。
最近在乡下转,眼睛也总离不开这几样,其实好象也就有这几样;只是如果有诊所的话,一般会是镇或大一点的村,里面的医生说话好象总要慢一些。一次在老乡赵大哥家里住,晚上他为难的跟我商量,能不能把炕头让给今天来村里出诊的大夫。
这个季节的集市上总能碰到杀羊杀鸡什么的,猪却好象是杀好了运来的,杀羊我见过的有三种不同的方法。
小商店里除了油盐酱醋,都还有啤酒火腿肠方便面水果罐头卖,也有电池,都是我眼生的牌子,指甲刀不好买到。
在河北怀来的鸡鸣驿,剃头两元钱,理发师傅说话也慢。
付羽是“小事的神灵”。当然,拍摄小事不一定就是小事的神灵,很多时候,人们是把小事拍成了大事,比如,女性就可以把私人生活拍成具有历史意义的性别战争;但在付羽那里,小事终归是小事,他不会用锯子津津有味地切割一个米粒儿,他用小巧的手术刀和显微镜。
付羽的照片有人喜欢,有不少人不喜欢;对一个摄影家的特性,那些不喜欢他的人可能无意中看得更清楚。比如我吧,一开始读付羽的照片时我就会心慌,于是就问自己:慌什么呢?扪心自问的结果是这样的:这些照片里有奇怪的专注和偏执,它们压迫人。付羽的语调从来不是戏剧性花腔,总是很低、很静,按说不会使人窘迫不安。问题是出在他的尺度感上,他注视着小事,如果他从中发现了无意义,我们将不会心慌,或者如果他从中发现了事关存在或生存的大意义,我们也不会心慌,但他总是正好停留在小事本身,既不向上、也不向下,这就正好使我们面对生活中陌生或熟悉的日常性,在他的注视下,这些最简单、最基本的事物好像变成了他写的那些文字,类似自然的口语,词汇量有限,句子都不长,紧贴着经验,说呀说。
电影是露天看的,等天黑。以前一个朋友的舅舅是放映队的,他说有一次在乡下放完电影丢了屏幕,去找村长帮忙,村长让他们别急,说天黑就找到了,果然天黑后在一家院子里挂出来了,前面还有好多人坐小板凳上等着屏幕出影。最近我赶上的演电影都是私人请的,是到庙上许过愿的,要是病好了、考上学了什么的就请电影。
庙到处都有,谁有愿望都会跟神仙说。很方便,老爷庙里也会有娘娘能求子;也专业,药王庙里还有专门治眼睛不好的神仙。在陕西绥德城南几公里的一个村子里,我进过一个小庙,里面有两平米左右的小屋子七间,供着老爷和娘娘(背靠背)、山神和土地(并坐)、魁星、阎王和城隍(并坐)、水神、二郎神、还有在一个屋里并坐的一黑一白两位神,不认识。跟门外的大爷打听怎么会有这么多神仙在一个庙里,大爷说这是机构精简、合署办公,方便群众。
付羽孤僻地、沉静地注视和述说,他所面临的是意义的严重匮乏,我们的生活世界是破碎的、荒凉的,我们一直想大事、干大事,小事的意义、如何在无数小事积累的日常生活中获得价值感,对此我们几乎毫无所知。
我们通晓使人不疲倦、使世界毫无困难地被发现出来的手法和技巧,但是,我还是想表明我的态度:我们必须强烈地意识到,有些事物、这个世界的某种真相是不可能被毫无困难地揭示的,不能被表面的戏剧性效果所表现,也不能通过秩序的经营来呈现,它们在现象和心绪的幽微缭绕中闪烁,付羽必须提心吊胆地穿过影像的密林,小心翼翼、悄无声息地接近它,这是一种孤军深入的艰难冒险,身影如在夜色中衔枚疾行的奇兵,四周一派寂静。
所以,我们常常感到付羽的照片中有一种叫人不好意思的过敏,我们会心烦意乱地想:何必呢,不至于吧。可付羽却偏执地过敏下去,他要让生活在我们眼里充满汁液。
就天性而言,付羽不是一个喜欢与人谈话的人,他宁愿自言自语,在内心深处,用照片,与自己交谈。于是就声声断断,断鸿声里,心思遍地,收拾不起。在他的照片里,我们看到他有时颓唐,有时快乐,有时东张西望,有时凝视,有时下决心说服自己要热爱生活,有时难以抑制对这个世界的深刻怀疑和疏离。他在时间中沉思和徘徊,时间直线向前,付羽的思绪却翻来覆去,使日复一日的平滑直线变得弯曲起伏。这样的过程徐徐展开,感慨万千。被照片标记出的日常生活是残酷的,坚硬的,也是温暖的,作为一个普通的生活中人,付羽渐渐走出了动荡不定的青年时代,他希望依偎于生活的怀抱,与生活和解,我们知道,人会累的。但是,那个对抗的、不妥协的付羽并未安眠,他只是更深地隐藏了起来,当付羽闲话日常时,在他心中,另一个付羽猛志常在——要紧的好像就这些了。
作者:姜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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