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月的草原，仍然是一片金色，春意并不确切，背着阳光的沟坎下还残留着冬天的雪。它该是冬季最后的见证吧，或许，它也正期待着更浓烈的春天的气息。

　　为了走近马，我远离城市，穿越人群。

　　同马的联系并不是偶然的。在我对绘画产生兴趣之前，绘画便是以马的形象出现而引我用心关注。有一个年轻的街坊画了满屋子的马，初看时被震惊的一瞬，从孩提到现在终难以释怀。其结果，我便也成了画者队伍中的一员。几年前，我又在马丽华《走过西藏》一书中，听她叙述了一段催人泪下并且令人汗颜的马的故事。一匹母马不知怎么死了，遗留下小马驹和它们忠实的朋友藏獒。小马驹和藏獒终日不食.寸步不移地静静守候在母马身边，数日后双双倒毙，追随母马而去。关于马的故事并不止这些。其实，是你(马)一直引领我走过一段段的生命旅程。

　　沿途我欣赏着人类引以自豪的一幕幕“壮举”。说：壮举并不为过，它的史无前例足以令先人昏倒过好多次了。城外是真的空空荡荡。城与城之间好似一无生命星球的景象，城市无疑成为人类赖以生存的最后屏障。我清楚地看到.属于你的疆域越来越小。江河湖泊、森林草场可在一夜间消失，代之出场的是一串串迅速更替、横七竖八于地面的新符号、新名词。也就在一夜间人类的价值标准被重新立定。人们在无法抵御的诱惑强大攻势下表现出久违了的喜悦姿态，原有的道德规范、价值取向纷纷成其为投诚的献媚物什，精神的城墙陷落，被护城河的汹涌波涛淹没。我也察觉到你对人类的信心正日益剧减。面对各种歇斯底里的人为发难.你以缄默的方式给人类以提醒、警示。你太有理由雷霆般疾驰而去，永不回盼。可我要敦请你慢些走，你是否知道有这么些岩缝中偷生的绿色，它们顽强地抗争着，希望有一日能将绿色布满苍茫大地，即便是沙漠、顽石。

　　人们常说走马观花，可如今即便是马也难寻着了。说真的如果人们能由衷地、自觉地关注你我想，你离去的脚步也不至于那样快疾。

　　成熟后的无知是不容宽恕的。我至今仍然时时聆听到与我稚嫩年少时一样，你向我发出的呼喊，而我也从未想到有时会背叛这一召唤。在迷离的世界里，常常失去方向，拖着沉重的肉身扎堆在人群中，痴迷于人类因自慰而创造的高尚词汇及现世的一切欢乐。我是多么地害怕孤寂，因为此刻你的呼唤便充盈在我周围，一次次将我的欲念撕碎。

　　马儿，请放慢你的脚步!我知道无力将你挽回，可我必定这样，我在追寻着你。

　　草原上的春天气候和景观，实际上与冬天没有太大区别。这会儿正是春风得意的时候，虽说是春风，可仍然呼啸而尖刻。牧人还穿着冬天的皮袍。此刻正是牧民一年中最繁忙的季节。他们正忙于接生羊羔、牛犊，照料着小马驹。骤然降临草原的成千上万的幼小生命在欢叫着，呼喊着，使北国之春里感受到更多的温暖、生机和希望。在这里，人与畜是一个欢乐的大家庭。它们彼此携手战胜一个个风雪严寒，抵御着降临的各种灾难;在这里，万物皆注入了灵性，情感、生命也愈加丰富、饱满。马儿，你们中的每一位对我来说都是国王，你们的头上都戴有一顶看不见的王冠，尽管你们居无定所到处流浪。你们总是临风眺望着远方，那儿才是你们梦想纳地方。无论是迷人的风光，或是丰美的草场，都不能遮住你们前行的方向。而我们总是被困于眼前琐事，在世俗忙碌中，常因精神的缺席、批判的退场，感到一种若有所失，甚至是远离家园的生存之痛。尽管你快疾如飞，可你并未成为以追逐代替诚实创造的浅识者，在你身上我们看到了真正的先锋。你的心灵随你一道驰骋，你是独立的典范。不知是因为没完没了的需要，还是对各种欲念无止的贪求，或是无力抗争、超越，使我们这些失去个人偏好、生命的热情破碎、装出一副”心情愉快”模样的一群人济济一堂，共同高唱一曲《安魂》。马儿，我知道你从不参加合唱.你的嗓音如同夜莺一样优美而悲：隆。因为你们都有难以抑制的苦痛.痛苦的呻吟才会变为美妙的歌声。人们怎样才能学会用自己的嗓音发声呢?马儿，我最欣赏你的桀骜不驯，即使你也能像牛一样的忍辱负重，可你又有拒绝旷远的历史和千百万人的活动所形成的经验和概念束缚的勇气。是什么伪装隐藏了压迫，让人们从此遗弃了反叛，彼此温文尔雅、相敬如宾地走进了”现代”。马儿，你的这一品质莫非是你流浪的天性使然?而人们却早巳忘记了远行，代之以旅游观光。你们这流浪的一群，是苍茫的大地赋予了你们生命的热情和桀骜的品格。你们不畏严寒、酷热，以不寻常的灵敏，抵御一切自然或人的威胁。无与伦比的美始终围绕着我们，然而只有你们最，瞳得满怀感恩之情地汲饮造物主赐给的礼物。凡是漫游者都懂得体会、品味一切最美好的东西，因为你深知好东西及欢乐总是转瞬即逝。

　　噢，马儿!快乐的漫游者，我的目光满怀着尊敬、敬佩和羡慕之情追随你们，你们每一个都是天之骄子，都是征服者。我也曾属于漫游者之列。说真的，我多么希望无牵无挂，大胆而又好奇地奔跑在这个世界上，多么希望再度在那短促、芳香、静谧的夏日的正午酣睡在半途树荫下的萆堆上。随着你引领向下一个方向。

　　太阳把草原照得辉煌，春风也渐渐轻柔，突然觉得有种气息正慢慢逼近，我激越着四处端详。终于看见了，就在不远处的岗子上，长发迎空的你正朝着我的方向呼唤。我知道，你将要导引我走上一条更为孤独、更为静谧、更为隐秘的道路。

　　我可以断言，你是上帝的最后使者。恳请你再给人类开拓出新的栖居之地。

　　马儿，你慢些走，让我看个够!

　　写于1999年5月

作者：邱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