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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本质上来说,作诗的冲动源自一种游戏的心态。游戏乃是令操作者和旁观者都感到欢乐的一种行动。它拒斥功利性而将自身置诸于纯粹的自由之中,较少受到外部世界的干扰而出发于本真的心灵。无论世事如何,真正的诗人总是会紧紧抓住“诗”这一最后的希冀而继续进。行自己的游戏。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们是固执的,更是特别的。
赵奇将他的诗集命名为“一个人”,这表达了一种基于创作角度的对于诗的独特理解:诗只是一种自我的表达而不需要他人的认可。我认为这恰恰契合于诗的本质——从写作者的立场来看,写的对象始终是他自身;而从接受者的角度来说,每个读诗的人体味到的也仅仅是合乎自己审美观点和价值判断的东西。因此,评断是毫无意义的,它就像赋予无形的水一个固定的形状这种行为一样愚蠢。
—那么,读诗的意义何在?海德格尔说过:“诗给人非现实和梦幻的假象,似乎诗是与我们十分亲切熟稔的触手可及的喧嚣现实相对立的。实则不然。相反地,诗人所言说和采纳的,就是现实的东西。”但同时,诗始终对现实采取一种不合作的态度,它执著于梦一般的毫无头绪的诉诸于心灵的某个剪影。在我看来,也许诗人对现实之物永远都无能为力,但这也正是他们赠出的最珍贵的礼物。如果没有诗人的引领,我们可能始终都无法很好地领悟现实之外的时空存在。诗人在向我们传达自己独特感知的同时,为我们提供的是一条贯穿过去、现在、未来的连接线。从一定程度上来说,每一首诗对于每一个读者来说,都是一次独特的时间体验,我们将因此而感受到时间和生命的变迁,从而明白存在的真相。
因为作者画家的身份,《一个人》,所呈现出的时间形态有着很强的画面感。从结构土看,它既可以被视作一首长诗,也可以被视作一个个诗的片断。诗中的三个人称代词:“他”、“我”、“你”分别指代了个体的过去、现在和未来。“他”是过去的我,即记忆中的“我”,也是与“我”相对的一个他者。“我”表示了个体在追求的状态。“你”代表的则是被迫求的事物。在这里,时间既是分裂的,又是黏合的:一方面,三者在视角和感知方面有着极大的不一致之处;另一方面,它们之间又可以形成一个连贯的行动序列,“你”是我的创造物,是完全属于“我”的,这是记忆发生的契机,同时也是“我誓继续探求的缘由。
从整体来看,诗的感情基调是幽寂、神秘而又略带焦虑的,“雪”、“雨”、“风”等自然意象是这些情绪的表征,又呈现出了一种阶段性。在诗的开始,作者写道:“他走到村口/一个人/大雪铺天/没有脚印。”在这里,时空是洁白而厚重的,人被从时间中抽离出来,没有起始的缘由,也没有未来的踌躇满志,有的只是一种宁静的守望。“它”(即“你”)是未知的,所以无法贸然迈步。但默默地等待是否徒劳?对于这一问题,作者并没有给出确定的回答。无疑地,“它”始终与追求者保持着一段距离,或远或近,却总是制造擦肩而过的结果。我们可以发现,作者在这里以其暗喻了艺术品的创作过程——当“它”酝酿于艺术家的意念中时,便是虚幻与确然的双重载体。一旦产生出来,成为有形之物时,却往往会令创作者感到莫名的怅然若失,因为毫无凝问,一种东西从他们的体内被抽离了,而且将从此不再属于他们,试图靠近一努力一失去的过程几乎不会有例外,但正因为如此,创作者与被创造之物之间错综复杂的从属关系却凭借一种永恒的过程之美而变得别具意义。
随着阅读的深入,我们将发现作者对于这一过程的执著。无论是对于夜色的描绘,把纯然的夜色当作所视物的一部分,还是把泪当作眼帘外雨景的一部分,实质上都是自我与外部沟通的二种手段。这似乎可以避免伤害;因为“我”并未对外界施加什么异己物,而只是默默地躲藏于已有的物质形骸之后,卑微地接纳或传递。这时,外部环境给予“我”的就不仅仅是它们自身,其中还混.杂有“我”的遗忘和、回忆。作者由此引出了“记忆”这一时间给予个体的重要礼物,
并赋予它习非同寻常的意义:回忆是时间留给我们的唯一可以把握的东西。所经历之物在了瞬间便会远去,但回忆却可以不时被拿出来品鉴。这与戴望舒在《我的记忆》中所表达、的情绪相似:“我的记忆是忠实于我的/忠实甚于我最好的友人。”但在这里,作者将它更进一步了——我们会忆及之前的自己,但此时的“我”早已经是另一个人了。“他”与根源相去甚远,作者的心情是焦虑的——孤独感的真切体验恰恰在于对于自身的陌生。
对于这种孤独感,作者既想保有,又想挣脱。他写道:“孤独的灯互相照耀/长夜怜悯/数着行人脚步/圆寂。”灯之所以孤独,乃是因为。它们只能照亮彼此,无法与长夜相知,在这里,作者一方面有感于与外部、与自我的隔膜;一方面又以“行人”的脚步来隐喻了一种希冀——也许,分享他人的记忆可以使孤独感远离。但他随即又以“小偷”的意象否定了自己之前的假设,小偷偷窃行为的主要动机在于将他人之物据为己有,但这一动机总是却并不能体现在结果上:“修自行车的钱包/沾满了油污/小偷的收获是/每一次都沸去痕迹。”痕迹一旦洗去,也便面目全非了。依靠过去来摆脱孤独阴影的企图最终宣告失败。所以,过去是获取与失落的混合物。
作者又将目光投向了现在,我们能感受到的是“我”与时间的一种预设的纯粹关系。在这里,一切似乎都不受惯常的约束,毫无禁忌;以季节为标识的时间开始变得随心所欲。作者用文字描绘了一幅幅季节交错的图画——春、夏、秋、冬的转换并无痕迹可寻,但却具有强烈的触感,这反映了作者对于时间独特的感知力:瓢虫自以为可以躲过时间的威力,但依旧在规定的时刻死去了。个体的努力并不会带来不同的结果,这是时间的无情之处。吊诡的是,尽管作者清醒地意识到了这一点,却仍然不由自主地采取了和瓢虫一样的躲避方式,“夜”的意象在诗中多次出现,它作为绝佳的感知时间的场所,恰是缘于它的晦暗不明,没有光亮所带来的纷繁物象,个体才能更亲近地与自我沟通:“什么也看不到/身上的虱子/变得硕大/想不到平日讨厌的寄生虫/这时候,出来帮忙。”黑暗中虱的叮咬使“我”只能用身体的痛感来了解对方的形状,于是虱就与被咬者达成了一致,它不再是讨厌的虫,而是一种纯粹的有待感知之物。
继而,作者又传达了一种现实的恐惧感。对于恐惧的感知以“城市”这一意象为主要切入点。城市是复制与模仿的乐园,代表了一种异化的力量。城市包裹了“我”,使“我”感到局促不安。“我”并没有归属感,这是一种变了调的体验。在作者的隐喻下,“树”、“乌鸦”是无奈;“小偷”是一种清醒意识下的无可作为;“强盗”则成为了极端的城市逻辑和生存方式的拥护者。“鸟”代表了反抗者,在撞向飞机后坠落、死亡。逃离者预感到恐怖的逼近,于是开始寄希望于未来。
作者为未来设置了三个标的物:“自然”、“陵墓”、“流浪汉”。自然与城市相对;在作者的笔下,它似乎并不真实存在,而只是一种想象出来的图景。它播放的频率是缓慢的,宛如一段悠然飘来的长笛声,若有若无之间,虽然遥远,却仿佛是自己身体感觉的一部分。自然代表了时间在未来层面的无限延展性,它让我们沉溺于想象。此刻,时间也开始变得格外慷慨和无边无际——我们可以在“丰收的大地”和“天空”中忘却自身的有限。但作者并不以此为终点,他在这种虚幻的充实中表达了忧心:“孩子们想画出天的轮廓/可是/时间老人说/你们还年轻么”,他迅速地将无限与尽头联系了起来:“梦中的一匹马/在草原上跑过/这生灵带着我的命运/没有跑出视野。”关于未来的畅想总会以死亡为终结,未来尽管神秘莫测,但死亡的事实却无可移易。时间可以停滞在陵墓中,被封锁起来。这是个体不可避免的结局。我们可以体味到作者的灰心,努力究竟等于什么呢?是否如儿童的堆沙,完成后终究塌陷?我们是否对结果过于自信了,才会被禁锢于一个个过程中呢?
然而,我们可以发现,作者并没有任由自己沉浸在灰色的情绪中,“流浪汉的出现为我们提供了另一种经历时间的方法——他们的生活永远都在前方,这样,时间与他们之间便始终存在着一种对峙和相互观望的态势,后者企图包裹前者,而前者却在奋力地挣扎。流浪汉所迫求的并非那种惟当下才可从中获得感知的东西。他们所感兴趣的,是某种仅属于未来的创造物。所以,他们渴望的绝非是某种现存的东西,否则存在将会因为失去目标性而变得毫无意义。这印证了他们即使身处牢笼内心依然狂热的本性。
时间无法改变存在的永恒,而存在也无法阻止时间的脚步。存在无疑笼罩了时间的整个上空,而时间也一以贯之地穿插过存在庞大的身躯。因此;无论时代如何贫困,他们都将以反抗绝望的态度享受自己精神上的富有,义无反顾地走下去:“在行将就木的时候/看到一枝盛卉的玫瑰/时光无憾。”无论如何,结果的给出本身作为一种赠礼已经受到了欢迎和领受;于是它究竟是何种的给出似乎变得无足轻重了。而这也恰恰契合于荷尔德林笔下诗人的使命:“在贫困时代里诗人何为?/但是你说,他们就像酒神的神圣祭司,/在神圣的黑夜里迁徙,浪迹各方。”
《品•读》周刊 2008年11月10日 星期一
作者:吴玉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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