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认为像徐渭的那种创作状态是不能长久的，他的技能和体力是在一种自我意识迷狂的状态下所具有的超凡表现，他有一种与众不同的先天矛盾，他为人类解决了他自身的矛盾。创造是这样的：它就像被置干一个悬崖的边缘，在这种危险的境地下，他的制高点照亮了悬崖的另一边。你说创造是一点一点的？

　　——天才照亮的另一边，有很多常人在一点点地填补他留下的空隙，完善它、巩固它，让它成为一个新的边界。我说创造是一点一点的，是指对个人而言，他并非刻意地标新立异大踏步地花样翻新，而是在自己的自留地上小心翼翼地耕作，为构图苦思冥想，为色彩绞尽脑汁，为制作兴致勃勃，为每一笔斤斤计较。

　　——梵•高的画里有一种矛盾，通过向日葵的叶子挣脱出来，像我这样不懂画的人都能感觉得到。

　　——我觉得天才都是旁门左道的，不是常规路线上的走法，他们描绘了一个全然不同的世界，由此出现了不和谐与创新。从感情上说我更喜欢像徐渭、梵•高这样的画家，他们的成就是上帝的眷顾。我有一点疑惑，为什么看梵•高的画不需要经过训练就能感受，而大多数中国画则需要经过训练才能懂？按说通俗的东西才不需要经过训练达到理解，而梵•高的东西并不通俗？

　　——通俗不是没有经过训练，而是我们有太多的经验，人类重复多次的模式，像琼瑶的模式，在这个层面上我们没有疑问，任何情形下我们都能跟它一拍即和，是消费品。而梵•高的矛盾是当时多数人不能理解的，他与人类的整体经验相对抗。

　　——像金字塔，越接近顶端它的层面就越小，经过漫长时间的积淀，我们大家都往上浮动，理解的层面扩大了。天才的创造穿越时间，遥遥领先干人类的集体认知。

　　——而且是不可模仿的，但现代艺木诉诸什么呢？

　　——我想绘画不论是传统的、现代的，它总是精神范畴的一个追寻，不失高尚。我觉得现代艺术是往下拉，附就大众，与你的现实生活纠缠，把周边的事物组合，发掘你熟视无睹的真实。如安迪•沃霍尔连续排列可口可乐罐子，杜尚把小便池作为展品，他们在艺术史上都有很大贡献，即便我同意他们的解释和独见，但对我帅灵有什么启迪？有什么触动？我感受不到，因为没有神秘的光芒，没有让人升华的那股暖流。

　　——对心灵没有启迪，对脑子有启迪。

　　——说的对。

　　——有人给我讲了一件这样的行为艺术：一个人在室外屋檐下居住了一年，就是不踏进房内，每天被录像机记录下来，我佩服他的自制能力，他似乎是试图在说明一个哲学问题。

　　——我觉得艺术不可承载过重，为什么一定要指着风来说明马牛呢？艺术这个需要凝练的魂魄，被掺进过多的时代水分稀释，损失了它的纯粹。

　　——你是一个古典主义者。

　　——这是比较客气的“保守派”的别称。当然，现代的东西也有动人心弦的杰作，比如:以包裹建筑闻名的艺术家克里斯多，他有很多作品:包裹大桥、包裹德国议会大厦、用白布搭长城等等。其中有一件，他用粉红色的塑料市覆盖了太平洋上的数个小岛，从空中看，像一朵朵盛开的莲花，他把莲花的内涵无限地扩展了，它产生宇宙俯瞰式的美感，既磅礴又温柔，触动心弦。我以为“莲花”是他最少赋予思想意义的作品，却对我心灵起作用，既奇异又让人产生共鸣。

　　——这是他一开始的作品吗?

　　——没考证。

　　——你很感动也不去考证它的由来，是他创造的哪个阶段?

　　——这是我的弱项。还有一类作品激发心灵共鸣，它转了个弯子，像克莱茵，他用蓝色——他个人解析体验出来的这种纯原的蓝，我们既熟悉又陌生，既不是既成的，却又是可循的。他的画面就是这种被命名为克莱茵蓝的一大片颜色，平平整整，没有任何杂质，让人可以无限地感觉和联想，它取自你联想的再创造。

　　——不是你见过的任何一种蓝么?

　　——他综合了你见过的任何一种蓝。

　　——那你为什么说它是转了个弯子?

　　——因为你的观看不是结束，而是开始。我再举中国画的例子，它不是直观上的正面冲击，如宋微宗的画，我初看时体会不出它的好，觉得是种老套路，一个出枝一只鸟，不为所动，但现在来看却有很大不同，他那种观察的精微，表达的准确，像百看不厌的《桃鸠图》，它集中了美的特性，赋予一花一鸟以沉静、雅致的意味，再比如《瑞祥图》，一群仙鹤在宫殿的上空盘旋，那种谐和安宁、雍容大度，让人触摸到一种超越客观自然的审美方式。

　　——有些共鸣的产生是需要慢慢成长的。

　　——对，我刚到画院的时候，在一次画展上，我悄悄地对沈勤说:凭良心说我看不懂山水画，他说有什么懂不懂的，你喜欢哪个就行，我说了一个名字，他说你不是看懂了吗。他这句话是我看懂山水画的入门。从直观到笔墨，再看气韵，再看意境，中国画的好处就在于能一层层看进去，你越看懂它越能感受它的内涵和境界，让你产生持续的感动。

　　——那你现在变成内行看门道，与外行直观有所不同。

　　——看倪云林的画，平淡深远，他细腻的情感体验化作寥寥数笔，给我们一个超凡脱俗的境界，细腻是可以不必用工笔的细致刻画也能够表现出来的。

　　原先我看不懂八大的画，什么奇石怪鸟、眼睛翻白，都是别人那里得来的概念，现在我忽然领悟，他用如此简单的笔墨表达出他深邃而孤傲的灵魂，这极简的用笔，既有结构又有韵味，仿佛是一个世界的总结。我知道在水墨写意画中他是高不可企的极至。

　　——一个人的创造力有大小之分，有的时候他瞬间只能完成一个小品，如果是一张大画就一定会有所不同……

　　——激情能创造艺术，而持续的内在动力才能创造一件杰出的艺术品。有些人的创造力是非常壮观的，比如印象派画家莫奈，我看过一张《睡莲》的小幅原作，朦胧而宁静，因为过去看过印刷品，所以没有超出心理预期，后来有一个人给我描述他在法国见到的《睡莲》，他顺手一指我们在座的环形大厅，足有五六米高，他说比这还大，近处看全是色块和流动的笔触，退远一看非常具象——一池莲花。这个情景我能够想象，听听都激动人心，这是我非常仰慕的那种看似放松漫不经心却构造严密精确的画家。男人画画会有一种超凡的把握力，他画画一定是在近处，他一笔一笔画的时候，对全景早己了然于心，丝毫不损失他每一笔的节奏和快感，真正是天才所有。还有安格尔的画，从英国国家画廊成千上万幅画里、从极度疲劳的视线里跳出来，首先被吸引的是它怡然华贵的风度，再看他画的贵妇裙幔，他的笔在轻快地绕圈圈，随心所欲，远看完全是柔软的质感，画幅也有三米之巨。我觉得这种能力实在是令人望而生畏。

　　——他其实己经不是在靠视觉把握了。中国画有巨作吗?

　　——中国画有长卷，千里江山可以绵绵不断地画下去，这是由中国画的观察方法和圆柱形毛笔所决定的。我以为对于一件优秀的艺术作品而言，画面的大小不是最重要的，一只鸟一朵花也能饱满到极至，成为一个世界的缩影。我曾见过国外博物馆将一幅中国人物画放大一百倍，做成巨制广告悬挂在门前，即使是一幅白描作品，依然显出它惊人的精湛和完满。那么西画也一样，维米尔的一幅小画，足以使许多巨制相形见拙黯然失色，画里面有没有灵魂是容易辨认得出的。

　　——你蛮会签赏的。

　　——只赏不鉴，一点感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