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晓光的认识是从画开始。

　　我与他的画室相邻近，但见到的却是他不断从写生地运回的新作品。这全是巨幅的油画风景写生。从表面看，其作品具有一种豪迈壮阔的情怀，但在这饱满的诗意中，却有一股强大的精神力量蕴藏其中。

　　从他家人处了解到，他常年一人在外，不停地画风景写生。而他曾开'办过自己的公司，在业务红火，有很好收益的情况下，竟放下一切，去画这风景。在今天，这行实有几分怪异。

　　夏日，在他回北京时，我们终于相聚。我们相处得极为融洽，交谈便很深入。他谈起自己的创作，谈他对艺术的理解，也谈人生的困惑。

　　他是清瘦沉静的人，但在谈论艺术时，便会显现出在其作品中所特有的激情。在这交谈中，给我印象最深的，则是他的雄心与其体悟到的人生无奈之间的冲突。他说：“我们只是这世间的匆匆过客，那么，人生的意义何在？又用什么能证实这生命的意义?人生是一次孤旅，一切疑惑，只能靠自己用生命去作答。有多少金钱与这无关，即便是亲人，也无法相助。”他说：“人们在无奈时，往往通过信教来应对。在这里，艺术比宗教更积极。”我想这应是他放下一切，回归艺术的原因吧。

　　艺术与宗教的内核是相通的，真正的宗教，是生命的追问，信神则是盲从与逃避。我想，他应是此意。

　　圣徒，用自己的灵魂去为众人背起生命的重负。对心灵的苦问，恰是圣徒的心路。具有这品性的艺术，便会产生宗教似的崇高与庄严。

　　他的作品中，最打动我的是西北的写生。宽大的笔触，厚重的肌理，浓重简约的色彩，开张饱满的构图……承载着一种高亢豪迈的情怀，同时还有几分萧瑟。

　　在他眼中，粗朴的农人，豪放诗性的信天游，都是从这西北大地上生长而成。他与西北乡民同歌同醉，与他们一同吼唱秦腔、信天游。使自己也融入这大地。

　　他的写生作品是巨幅的，支画布便像搭帐篷一样，要用绳索在地上固定，以便抵抗大风。在他的笔下，西北这厚朴的民风，化入高崇秃兀的山丘。其情感，通过运笔的力度，变成凸凹可触的肌理。宽大厚重的笔触，忽而积起疑重的团块，忽而被有力地用笔推压成深深的沟痕，其激昂之情，以物的形态固化。他画中的天地，既是人性，又是大道，他的心灵便融入其中，这是天人合一的世界。天人相融便是诗性，他从真实的大地上吸纳养份，并用诗的方式，建构着自己的世界。

　　他去孔子的故乡山东，缅怀先贤圣哲，专访王羲之故里，面对画像石风化的石雕，寻得一分感动。他笔下的色彩也变得雅致，体现出一种温厚悠远的意境。而他画湖南热辣的红土地，则饱浸着至今依旧浓烈的奇幻多彩的楚风，似一个神秘的、古远初民的乐园。

　　范宽、郭熙等山水画大师，在他心中，有着特殊的位置。在他的艺术中，蕴含着崇高自然的民族传统，它以天地为象，承载起人文道统，形成中国特有的山水艺术。程晓光的艺术，不只在精神上具有天人合一的品性，而且，在艺术手法上，也与传统水墨相契合。中国水墨艺术的运笔中，便融汇着自然气象，强调“横如千里阵云”，“点如高山坠石”……他吸纳这种勾皴手法的精髓，使他巨大的笔触变得充实，蕴含自然的生命力。他用油画凝重的材料肌理，重新衍化传统，使之展现出开张的活力。因此，他的艺术，已远远超出了一般意义上的风景写生。

　　我们总以为，今日中国艺术有多么繁华，实质上，这只是沉迷于物欲中的一种泛影。我们的艺术太过表面，流于空乏的形式。艺术家的形态也太象时尚产品的代理人，而少有自己真情的生存探求。而晓光的真性情恰显出难得。他的生活、艺术是诗性的，但更是宗教的----是那亘古以来的，对人的终极之问的探寻。

　　人生几十年，我们都是匆匆过客。只要你直面自己的灵魂，便要回答每人都终将面对的生死之问。在生死面前，一切都变得轻薄，人在俗世中的一切努力、争斗，太象一个玩笑。

　　我们总是夸大自己的生活，认为世界恰在我们面前发生了根本的改变，认定我们经历着独特的时代，社会正产生着巨大的进步……可我还没忘记，在太阳之下，没有新事。用父辈生命交融而成的时代，早已被我们推入暗淡的往故；我们的自大也已在儿女眼中变得轻幻。你只能回归内心，用自己的灵魂去追寻生命的本意，人永远无法摆脱自己的宿命。

　　站在晓光的作品前，便如一人独自站在地老天荒的天地间，生活的困扰与争斗变得渺小，人的灵性则充盈起来。我好似见到，他独自在茫茫大地上，孤行、追寻。天地悠悠，亘古不变，其间唯有不息的生命豪情。他在大地上追寻的是自己的心灵。他不息的豪情化为高崇的绝壁，他的困惑凝结成笔触上深深的沟痕。

　　他面对的早已不是外化的风景，他的艺术唤活了传统，使其作品深厚，宏大，呈现出吞天纳地的气象。在他的大地上，生命倔犟的伫立着，生成其独有的庄严与魅力。

作者：王长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