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想2019年，当我第一次站在林卫的装置作品《Wavelet》前时，那种难以言喻的奇妙体验至今仍记忆犹新——仿佛自己也变成了那圈圈扩散的涟漪之一，被艺术家精妙构筑的感官空间轻柔地推动与包裹。此后，他持续以光与感知制造“涟漪”，创作重心从公共场域转向个体心灵。

《Wavelet》，2019

从早期侧重群体情感共鸣的光感互动装置，到近年来逐步纳入触觉、听觉等多感官体验并融合心理疗愈元素的沉浸式艺术，林卫始终在技术与艺术的交界点探索新的表达维度。他以富有诗意的方式，巧妙地在公共与私密、视觉与触觉之间架起一道无形而微妙的桥梁。

在这一创作转型的过程中，艺术家奥拉维尔·埃利亚松（Olafur Eliasson）对林卫产生了深远的影响。他深受埃利亚松“观众共创”“自然—技术融合”理念影响。在他的创作中，观众不再被动地观看艺术，而是透过自身的感官积极地参与其中，共同赋予作品意义。同时，作品中的自然元素与前沿科技也实现了巧妙融合。这种艺术实践不仅延续了关系美学中强调观众主体性的重要思想，更体现了新媒体艺术在21世纪以来对技术与人之间关系的重新思考与探索。

在林卫的早期代表作《Wavelet》中，他成功地将观众从旁观者转变为作品不可或缺的“共创者”。880 颗 LED 在红外感应驱动下把观众脚步放大为向外扩散的光波。两束光波相遇时，观众会本能地放慢脚步，仿佛在水面掷石子。我通过他的作品深刻感受到原来陌生人之间的“社会距离”并非固定，而是可被身体自行调节的动态张力。这个水滴形状的灯，构成了一片连接人与人之间的波浪，作品名字中的wave正是此意。灯光在此不只是媒介，它扮演了一种“公共语言”，把无声的社交试探转写成可见的韵律。

《Wavelet》，2019, Photo by Museum of the home

《Wavelet》的艺术价值不仅在于技术本身，更在于它如何通过抽象的光波，将人类群体内在的情绪交流具象化。当多个参与者同时互动时，装置呈现出复杂而富有节奏的视觉效果，这一刻群体之间的陌生屏障也被悄然打破。林卫以此启发观众重新审视自身与周遭环境的关系，正如埃利亚松所倡导的，观众不仅仅观看艺术，更参与创造艺术。

然而，《Wavelet》虽然成功地让观众积极参与其中，却仍然局限于视觉层面的互动，这也成为林卫意识到自身创作边界的契机。于是，他开始在随后的作品中逐渐纳入其他感官元素，以期突破视觉的单一性，拓展更为丰富的感知维度，开启更加多元而立体的感官探索。

由此出发，他在下一件作品《Flower Shadows》（2019）中巧妙地将感官互动延伸至更为细腻的“气流”层面。这一次，他以极为纤细敏感的机械“蒲公英”为主体，装置内置压力传感器精准捕捉参与者呼气的细微变化，从而将微不可察的气息转化为动态的视觉与触觉体验。当观众吹气，装置立即——而几乎不可察觉地——随节奏起伏；顶部微型投影机把实时光影映射到花瓣，形成肉眼难分真假的飘散轨迹。技术层面，这一套基于 CFD（计算流体力学）模型的控制算法是国内首批公开发表的艺术实践案例；体验层面，观众首次体会到自己的呼吸可以“编舞”自然景象，从而建立起对身体与环境关系的新的感知。

Flower Shadows，2019

尽管《Flower Shadows》以极具诗意的方式实现了科技与自然之间的融合，但此时他的作品的表达仍然停留于审美化的自然意象层面，未能触及更为深入的生态和环境议题。这也促使林卫开始重新审视自身创作的深度与广度，尝试进一步发掘作品在情感疗愈与生态意识之间的结合点。

在此背景下，林卫推出了他的代表作《Sensing Nature》（2023），标志着创作焦点从公共空间的视觉互动，彻底转向了个体感官与内心世界的探索。通过XR（扩展现实）将触觉、视觉与听觉的体验融合。他试图为观众创造一种全新的感官疗愈体验，真正实现了从感官的外延到情感的内收。

这件于2023年推出的作品，是他在计算艺术领域的探索成果，也体现了他对艺术如何影响身心健康的关注。Sensing Nature外表上看是一个奇异的“树”形装置：由木材、纺织物和电子元件构成一棵拟人的魔幻之树，其枝干与表面布满可触摸的纹理和传感器。观众被邀请上前伸手触摸、抚摸这棵树的不同部位，伴随着触觉的探索，一个融合虚拟与现实的奇妙世界随之展开。观众与这棵实体装置的互动会同步映射到数字空间。他们触碰树干时，虚拟世界中的对应位置便泛起涟漪般的视觉响应；轻压树叶质地的纺织面料，耳边也许响起和风拂过林梢的细语；拍击或环抱树干，犹如感受到树木的“心跳”。通过这套精巧设计的多模态交互系统，观众的触觉、视觉、听觉体验被层层唤醒，浸没在一个由数字技术模拟的自然生境之中。

Sensing Nature，2023

“Sensing Nature”的独特之处在于强调触觉的重要性和心理疗愈潜力。在现代都市生活中，人们习惯了屏幕带来的视觉与听觉轰炸，往往忽略了触摸自然的体验。林卫敏锐地意识到这一点，通过他的作品去重建人和自然之间被遗忘的触感联系。他引用的研究表明，哪怕短暂而轻柔的抚触也会对人的身心产生积极影响，能减轻焦虑和压力。因此，他尝试在艺术中加入经由科技增强的自然触感：利用特殊的传感器和反馈设备，让观众在没有真实树木的空间里，依然能“触到风”“摸到颤动的生命”。

在“Sensing Nature”中，观众更多地沉浸于自身的感知体验：每个人触发的视觉声效组合都可能不同，正如每片树叶在不同人手中激起的感受各异。艺术体验在这里变得高度个体化和内在化——观众对作品的意义诠释来自他们独特的心理感受。林卫借此完成了“感知涟漪”的一次内收：作品引发的涟漪不再是可见的光波向外传播，而是观众内心情绪和感官记忆的层层荡漾。这件作品的诞生，也体现了他在技术运用上的巅峰整合：从交互界面设计、材料选择到沉浸式空间营造，无不服务于一个目标——让科技真正成为情感触媒，使观者在参与中获得身心的慰藉与共鸣。

随着艺术创作理念的持续演进，林卫意识到感官体验与个人疗愈之外，还可进一步延伸至更宽广的社会与历史维度。在2024年，他创作了驻留于Museum of the Home的沉浸式装置《Rooms Through Time》。这次，他将互动装置与叙事艺术巧妙结合，通过空间化的情境再现与叙述策略，带领观众穿越历史，沉浸于不同时代的社会文化记忆之中。这一转变，既保留了此前作品对感官互动的追求，也实现了个人情感与集体记忆的有机交织。

该项目运用了房间作为叙事单元，通过数字影像投影和互动装置来呈现特定时代的社会文化。比如，其中重现了20世纪五六十年代伦敦东区（Hackney）居民的家庭生活情境。房间中的陈设、灯光乃至声音都经过精心设计，以期让走入其中的观众产生时空错置之感，仿佛瞬间回到1956年的某个伦敦客厅。BBC对《Rooms Through Time》的报道也提示了它在社会叙事上的出发点。正如馆长 Sonia Solicari 所说：“展览的灵感源于观众希望看到‘更多元的家的故事’” 这一策展动机与林卫多年来关注的“社会记忆的感知涟漪”不谋而合。

Rooms Through Time，2024

为了达到这种沉浸效果，创作者团队在技术上综合运用了投影映射、历史音频资料和定制的实体道具改造。例如，一个老式收音机被改造成互动终端，当观众旋转调频旋钮时，会听到那个年代的音乐及移民故事录音，从而将人带入特定的时代氛围；窗户被设计成动态的“影像窗景”，投射出不同年代街区的风貌，色彩与光线随着时代变迁而改变。伴随着观众的步移景换，每一间房都诉说着一段属于那个时代的故事——这是一种场景叙事式的互动体验。

他实现了从抽象的情感互动转向具象的社会历史关怀，并在更复杂的空间叙事中应用他的交互艺术技巧。这一作品中，观众依然扮演着“共同创造者”的角色。只有当他们走进房间、触摸或操作那些互动道具，沉寂的历史场景才被再次激活，展现在眼前。公共空间在此不仅是作品的呈现场所，更是故事生成的载体——当地社区成员的记忆和声音通过共创被融入展览，观众的体验也因自身的参与路径而独一无二。

这个项目通过实体布景与虚拟影像的融合，营造出沉浸式的时空漫游体验，将博物馆画廊转化为一座可供探索的生活剧场。林卫在《Rooms Through Time》中实践了“社会记忆的感知涟漪”：历史的波纹借由多媒体技术在当代观众的感官中回荡；当人们走出展厅，这股跨越时空的情感余韵仍在心底轻轻荡漾。

回顾一路走来的艺术道路，自光的波纹、被呼吸拨动的花影，到可以触摸的风，林卫不断拓展感知的边界——那是一场始于公共空间、归于观众内心的回响。艺术不再是静挂于墙的对象，而是一连串被点燃的身体事件；即便离开展厅，无形的波纹仍在暗处蔓延，提醒我们：感官并非终点，它只是意识介入世界的最初纹路。

林卫的装置艺术既令人惊叹于自然与技术交织所生成的奇景，也引人省思自我与他者、自然与科技的关系。在群体与个体、外在与内在之间，他架起一道桥梁，引导观众在光影与触感中完成一次心灵之旅。其创作轨迹诠释了新媒体艺术从互动娱乐走向人文关怀的可能性。可以预见，未来他将继续乘着层层涟漪，向更为辽阔的艺术境界拓展，为观众献上更多触动心弦的感知体验。

作者：陈耀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