蚂蚁靠他们自己的一套辨识系统分辨[自己人]或非[自己人]。例如气味。如果加一点什么气味在一只蚂蚁身上，这只蚂蚁会被同窝的蚂蚁辩为异类，被驱逐，甚至被杀死。在我们人类看来，难道他们不是同类吗？或者，他们之间的同类性质不是远远超过那一点不同的气味性质吗？
　　我们不要因为定义自己为[高级动物]，就有优越感，以为可以质疑蚂蚁。我们也有一个类似蚂蚁的残酷分辨系统，这个系统叫[意识形态]。
　　意识形态的构成很多，宗教的，道德的，文化的，财富的，甚至审美，都可以成为排斥、仇恨、甚至互相消灭的理由。
　　由此引申看影像，真实是有条件的。真实是有意识形态做为条件的。我们初初醒来，无思无想地看到的世界，若你用影像纪录下来，就会被质问[这是什么意思]？
　　[何为真实]，乃大哉问，大到哲学，形而上；[这是什么意思]，小哉问，非常具体。要看用哪种意识系统解读。有了意识形态，才会有意义，才会被指为真实。
　　所以真实是指定的。所谓[写实主义]，一般都是[指定写实主义]。主义，就是有价值标准，就是意识形态。不过[指定写实主义]是我造的一个我认为挺有用的词，因为它会使你意识到那个通常隐藏的[指定]。
　　李晓斌最为人知的《上访者》，在拍摄的当时，是在指定的现实之外。晓斌令人敬佩的是，他不管各种时期的指定，只是按下快门，冲洗胶片。
　　说到《上访者》，不妨整理一下总是在说的[人民]这个概念。人民是个概念，所以照相机拍不到人民。照相机拍到都是具体的人。而具体的人，都处在各种各样的权利关系当中。今天他可能是没有权力的人，明天他可能就成为有权力的人；他在这个领域处在无权力的地位，而在另外一个领域他可能就处在有权力地位，比如一个在机关单位里最低阶的男人，回到家却可能是个暴力家长。
　　所以我看晓斌的《上访者》，心里复杂。他的状况，无疑是无权力者；他身上佩带着当时绝对权力者的像章，象是护身符，却又透露了他的意识形态。因此，如果有一天他成了权力者，颠覆了权力和无权力的绝对划分。这令我警惕[人民]这个概念。
　　不过晓斌的厉害还在于，他过去的积累太多了，他会随着开放的程度，不断拿出东西来。晓斌的影象，会成为这个共和国的影象编年史。

作者：阿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