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的遗憾

　　1997年，我在中央美术学院中国画学院水墨人物工作室念本科四年级。9月，为准备第二年的毕业创作，和同学深入甘南藏族自治州写生采风，历时半个多月的行程，从兰州南下藏区，入玛曲、夏河等县至甘藏交界，途径雪山草地、黄河源头、拉卜楞寺、藏回牧区。

　　雨雪风沙的体验，对二十岁出头的我来说，深刻而又难忘，特别是紧接着又从甘南到西安，专门去参观陕西省博物馆。丝绸之路的文物和壁画给我很大震撼。早在唐代，东西文化的交流便已十分发达，今天的很多民族文化遗产都是当时交流的产物。

　　西北，民风彪悍，天高地广，有一种中原文化没有的力道与气度，当地少数民族粗旷而血性——创作者眼中绝好的绘画题材。一路我积累了大量创作素材，做了无数构思渴望回京大显身手。

　　可直到1998年元旦，创作草图仍未通过系里审查，原因是我的创作意图与表现手法不协调，所掌握的表现技法无法恰当表现采风感受。毕业展在即，权衡之下只好先放一放这个题材，调整毕业创作方案。

　　转眼间，十六年过去，藏区的风土人情、西北的自然风貌给我留下的巨大冲击，到今天，还是会时时想起、时时感动。

　　偶遇敦煌

　　2007年，我考入央美中国画学院胡伟工作室。这一届研究生，是胡伟先生工作室与敦煌研究院美术研究所合办。除了延续工作室在中国画当代表现这一方向上的探索与研究，还增加了中国古代壁画现状模写的学习。同学当中，诸位敦煌研究院的研究员，都是专司敦煌艺术的行家里手。

　　研究生的课程学习，让我第一次有机会系统了解敦煌壁画，而最大程度上改变我创作理念和方式的一门课，要数“古代壁画的现状模写”。

　　古代壁画的现状模写由五个技法过程组成，分别是“支持体构造”、“基础层表现”、“颜料层表现”、“腐化层表现”、“浮尘层表现”。模写不同于复制，它重在表现作者对模写对象现状的整体感受，对壁画的构造、素材形象、龟裂、剥落等腐化效果的表现都以感受为依据。

　　而现状模写，是要运用艺术手段将古代壁画的现状还原到其他载体上。在这种还原过程中，会体验各种艺术现象的形成因素，通过模仿原作中的美感效果，锻炼对于材料的综合表现力，体验传统材料的可能性。

　　这是一种我从未体验过的研究传统的方式，古代壁画的现状形成是自然与人为双重作用的结果，千百年来风吹雨淋、沙侵盐蚀等自然因素，与烟熏火燎、覆盖揭刮等人为破坏留下的种种痕迹交叠在一起，不仅形成了变化莫测、回味无穷的现状，也带给人们无限联想，为研究综合材料表现课题提供了丰富的素材与技法参照。

　　技法突破

　　模写课程刚开始的时候，有些难以入手，敦煌研究院的同学为我讲解了很多他们在洞窟中复制壁画的经验，自己又结合了抽象训练课程中的技法，找到了一种将壁画现状转换成抽象造型的审美方式。

　　观察方法决定认知。从壁画中，我找到了综合材料绘画的学习范式，通过对敦煌壁画现状的研究，体会到综合材料的表现原则与取向，以及重新看待传统绘画材料的表现力。

　　当抽象的语言与具象的元素在画面中以自然的方式结合在一起，画面产生了不同寻常的意味。中国画进入当代有很多种方式，在当代文化的参照下，从本土艺术传统资源中生发应当是主要选择。

　　2007年秋，在工作室的软材料表现课程训练中，我想从过去所学的水墨人物专业出发，使用综合材料技法表现人物题材。如何入手呢？我想起了1997年的藏区体验，西北民风的苍劲厚重与敦煌壁画现状的旷世斑驳，有一种感受上的契合，灵感一来，瞬间决定以藏民肖像为题材完成这门课程的研究，也是完成10年前中断的创作。随后的创作持续了一年，共创作肖像五十余幅，名之《甘南印象》系列。

　　传承与拓展

　　水墨语言的当代探索，从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便已开始，中央美术学院历史上形成的现实主义人物画教学系统，培养了大批优秀的人物画家，每一代人物画家都在传统笔墨与人物造型结合中寻求着突破与发展，在人物画创作中保持现实主义传统的同时，拓展笔墨的表现力，创造出新的视觉意味和精神高度是最大的难点。

　　2007年起，在综合技法的探索中，尝试结合矿物材料与水墨的表现力，为强化笔墨的造型力度，找到了传统水墨与拓印拼贴结合的表现手法。敦煌壁画中的色彩运用启发我改变用色习惯，以色线与墨线结合的方式造型，转化传统笔墨为抽象的笔触与线形，进行若即若离的交叠。

　　多次积色产生一种叠绘的层次感，画面厚重而透气，矿物色与水墨撞击产生的斑驳笔触保持了笔墨的韵味，同时产生的抽象意味准确表达出我对藏区体验的感受。

　　这是一次特殊的创作体验，由此改变了我的创作观念，自此之后，我将从敦煌壁画模写中学到的综合材料绘画技法及观念引入中国画创作，特别是近几年在工笔画创作中的尝试，带给我很多意想不到的效果和发现。

　　如何更好的发掘民族文化传统，用新的时代审美再次关注文化遗产，在东西文化对比中确立自己的文化态度，并找到进入当代的切入点，是这个时代中国画创作者应该思考的问题。

　　敦煌壁画作为世界文化遗产的一部分，其中凝聚了亚欧古代文化的精华，作为早期东西文化交流的艺术结晶，其中也一定蕴含今天中国画当代化的契机。

　　面对古代的文化遗产，特别是一些已经被遗忘和忽视的传统绘画技法和材料时，如果运用当代文化的视点关照，也许会有意外的发现。对于传统的学习，不仅在于对技法的传承，更在于创造性的解读，传统中很多可以引导和启发当代艺术表现的东西，还没有被认识与利用。

　　通过现状模写，我从敦煌壁画中找到一种将综合材料技法引入中国画的方式，这同时也是当代抽象审美与民族艺术结合的方式，它以异质介入的方式改变了传统文本的属性，在解构与重组中创造新的意味与表现力。

　　笔墨当随时代，对于传统绘画材料的再认识是拓展表现力的前提。在传统绘画材料中，分布着金属材料、矿物材料、植物材料等，在当代审美中，材料本体的形式美感是被放大使用的，很多传统材料的审美特征还没有被发掘使用，即使对于水墨也应该改变认识习惯和方式，当传统材料被赋予新的概念时，艺术家所面对的也将不再是单纯的山水、花鸟题材，而是更广大的表现领域。

　　中国画进入当代，是时代选择的必然，它需要有更宽广的胸怀去包容更多的文化因子，敦煌壁画中所体现的包容与吸收异域文化质素的气度与方式，对今天的艺术家而言，也许有着更多超越技法层面的启示。

本文发表与《艺品》杂志2015年03月刊

作者：陈晓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