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境美是笔墨的灵魂（二）
笔墨功力的积累，需要有明确的方向，或者说要明了其艺术追求之所在。艺术作品之所以能牵动人们的情怀，是因为作品传达出某种美的内涵。世界上一切的美，都天生具有感人的力量，当我们的心灵不期然而被某种事物所深深感动，我们会觉得它很美。并且还会由此触发种种联想。
对于美的性质，我给不出确切的定义。有位美学家说，“美是生活”。这话含义深广，耐人寻味。不过我想，当人们因为感受到某种美而发生心理反应时，大约就是进入到诗的境界。诗，不仅仅是文学的一种体裁，同时更应该成为审美感受的总称。因为所有充满诗意的事物，它的本质都是美的。
书画家似乎不一定非要写诗，诗歌创作属于另一种艺术范畴。但是，优秀的书画家，会自然而然地培养那种敏于感受的诗人的襟怀。在中国，尤其是水墨画家，通常也是善于抒情的诗人。所谓画有诗意，是指摹景、状物、写形、传神与抒情、达意、言志有机结合。画与诗的结合主要不是艺术形式表面特点所形成的效果，而是画家与诗人在感受中掌握了情与景这样的双重性，从大自然和生活中发现诗与画的特征和独特的表现手法，发现视觉形象与语言形象相适应的美。
苏东坡堪称中国历史上的极品文人之一。他诗词书画无不妙绝当时，对后世也产生了深远影响。苏东坡在评价唐代山水诗人兼水墨画家王维的艺术特色时说：“味摩诘之诗，诗中有画；观摩诘之画，画中有诗”。又在《王维吴道子画》一诗反复唱道：“摩诘本诗老，佩芷袭芳荪。今观此画壁，亦若其诗清且敦”、“吴生虽妙绝，犹以画工论。摩诘得之以象外，有如仙翮谢笼樊。”令东坡道人激赏的“诗中有画”与“画中有诗”，此后成为人们赏鉴水墨画的口头禅。
提高一档水准 ：“摩诘本诗老，佩芷袭芳荪”，其中风骚之意，由然而生。这种对水墨画内涵的扩充，使“笔墨”的含义，直接融入到诗境的最深处。因此，长期以来，在中国绘画领域，那种描写工致、彩色富丽、装饰趣味浓的作品，被统称为“院体画”。与其相对应的那种逸笔草草、水墨苍劲且不太注重形似却讲究题咏内涵的水墨画作品，被统称为“文人画”。并且自宋元以来，文人画演变成画坛的主流，一直延续到近现代美术创作之中。试观中国近现代优秀的画家及其绘画作品，如吴昌硕、齐白石、黄宾虹、傅抱石等哪一位不是诗画合璧、文采风流的饱学之士？“文人画”提高了创作的门槛，保持了艺术的纯度，时时向人们展示着优秀的文化传统。
画家提高文学修养，使作品中多一些书卷气息，作品内涵自然丰富。也就是说，画家在自己身上，要多磨练出一些诗性。身上诗性多了，匠气、俗气、市井气自然退走，最起码也得减少几分。既然“画为心声”，那“笔墨”就可能直透心性。这是掩饰不住的。不论称为“文人画”或“水墨画”，名称差异不重要。现在，工笔写意、人物、花鸟，只要符合民族艺术原理，都可以称为中国画，没有人表示反对。只是在我心中，“笔墨”的分量，格外重些。因我长期画写意的山水，当然也涉及到人物和花鸟，甚至书法。同时为了少沾染那些对艺术创作有害的市俗之气，我也在尽力磨练诗性，提高文化修养。但限于资质愚钝，进步缓慢而已。千里之行，始于足下。只要进步的大方向不错，追求理想的热情不减，至于修炼出什么结果，不妨顺其自然。
充满诗意的境界，不神秘，也不是高不可攀。它存在于每个人心中，都可以感受到，但是表达出来各不相同。各人的感受自有差异，个中原由，并非容易说清楚。唐代的诗人何止千万，韩愈只说,“李杜文章在，光焰万丈长”！石涛曾说：“诗中画性情中来者也，则画不是可拟张拟李而后作诗；画中诗乃境趣时生者，则诗不是便生吞生剥而后成画。”
诗人用诗句表达心中的感受，画家则用手中的笔墨表达心中的诗意。常常看到有些作品，确实也是用水墨写成，也同样题上了抄来的诗词，但画不入格，字不合体，笔墨不知深浅，诗趣无处可寻，涂抹的一塌糊涂，真是糟蹋笔墨，不堪言说。
诗的境界是所有艺术创作的灵魂。尤其是以笔墨为主要创作手段的水墨画，不依靠复杂的制作技术和浓艳炫目的色彩，用简约凝练的理念，克制对笔墨的滥用，在对诗境的传达方面显示出特别难能可贵的创造力。
懂得“笔墨”重要性的画家，即使使用“泼墨”技法作画，也能“惜墨如金”，不做任意挥霍。创作一幅画，始于酝酿立意，成于经营位置，待到成竹在胸之时，虽然尚未进行笔墨表现，实则作品已经完成大半。如同写文章要先打腹稿，作诗要先在胸中眼前锤炼诗意一样。这动笔前的准备工作，是最见功底，也是最耗精神的：有时“两句三年得，一吟双泪流。”有时又“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那情形，只能感叹“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这个酝酿的过程是绘画创作的重要环节，有时要付出数易其稿的代价，反复推敲之后，才能终于一挥而就完成创作。
中国画里的笔墨有很浓郁的抒发意味存在。南北朝时期的画家宗少文在《画山水序》中写道：“竖划三寸，当千仞之高；横墨数尺，体百里之迥......夫以应目会心为理者，类之成巧，则目亦同应，心亦俱会，应会感神，神超理得，虽复虚求幽岩，何以加焉？”将千仞之高与百里之迥，用竖划三寸和横墨数尺而获得，而且又能“应会感神，神超理得”，这类型的审美体验，本身就是诗的意境。画家以“应目会心为理”， “于是闲居理气，拂觞鸣琴，披图幽对，坐究四荒，”终于归结到“圣贤映于绝代，万趣融其神思，余复何为哉？畅神而已！”此时的画家，已经到了“万趣融其神思”的境界。那么画家挥洒而成“笔墨”之作，只要确实把其中真意体现出一二，神为之畅，志为之抒，是以自感而感人，笔便是神来之笔，墨便是灵动之墨。中国画里“笔墨”的艺术功能，即得到正常有效的发挥，将诗境之美，成功融汇其中。
总之，中国画里的“笔墨”，正是中国画的独特之处。研习和鉴赏中国画，就必须首先了解“笔墨”的多种内涵，因为笔墨充满个性风格，大到每个时代，每个艺术流派“笔墨”演变不同；小到每位画家，在不同时期“笔墨”面目的差异。同时，无论研习或鉴赏，都离不开对“笔墨”中诗境之美的把握。原由十分简单：诗境之美具有更加精神化特征，它是艺术作品中的元气。“笔墨”只能呈现美的某个侧面或瞬间，诗境可以包括美的一切。在我们的精神世界里，唯有诗境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