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画家的作品总是让我惊奇，她们常常出人意料之外。我们习惯了以固有的美术史知识为基准来评价新出现的作品，这样做的好处是不会脱离前人辛苦打造的知识链条，人类不是如此代代摸索和积累发展到今天的吗？但问题是前人的知识还必须后人不断补充和修正，这是最难的，因此就需要我们时常怀着如履薄冰地谨慎和小心审视自己所有的结论，丝毫不敢自以为是地以为掌握到了绝对的知识和标准。尤其是对于女画家的作品，我更要警惕习惯，一种社会主流话语对女性艺术家评价标准——这常常是情不自禁和难以克服的困难，因为我们的历史就已经如此了——用两种语言表达自己的感情和思绪，有流畅的和不那么流畅的，但今天我们不会再要求女性艺术家只是用一种被传统认可的“流畅”语言发出声音，因为真实的声音必然会成为流畅地表达感情和思想的最好语言。
　　我怀着这样的心情走进女画家诗迪的画室，首先就被满屋色彩斑斓的作品吸引住了，那些画在纸上，尺寸不一、色调不一基本是抽象的作品，是她近两年来在工作之余画的。她常常清晨起床就奔入画室，那对她来讲是最宁静、最清醒因而也能清楚聆听到自己内心声音的时刻……谈论她的画很难，你不能套用美术史的习惯用语，也不能一般地随意敷衍，因为她不仅十分敏感，还有许多深谙此道的内行朋友，所以必须谨慎、细致地看画、想一想——需充分发挥想象能力——最好以一个女性的心灵和思路去理解她的画。
　　随着和她进一步接触，发现她的精神状态与她的作品之间有密切的联系，比如她对一切自然生长着的事物有强烈的兴趣，甚至不仅仅是兴趣，是一种人类远古以来就有的、与自然万物相通的感情。而这种感情一直影响人类的行为和思想，宗教、艺术和科学——无处不存在它的影响，而画家诗迪是一位虔诚的大自然的忠实信徒。
　　诗迪的作品与自然现象关系息息相通，雷声闪电，风暴骤雨，阳光和阴影中的每棵树木，每个石头，一片片绿叶和清澈反射着彩虹的露水，她都能看到其中无穷尽的奇妙变化，并追随着观察、表现这些奇迹。不断变化是万物永恒的本质，自然界的每一部分，每时每刻都变幻着景象，如细胞的分裂和组合，如天体宇宙无始无终的运动……这些神秘景象利用显微镜和高倍望远镜就可以捕捉——显微镜下看到的叶脉的分布、细菌的构造、宝石的纹理、水波图案……理解自然界那些无穷尽的变化，更需要一颗充满好奇的敏感的心和有想象力的头脑，再加上精致细微的观察力才能做到。而这种变化时刻和人的感情、人的气息联接，就是说此时此刻的感受和理解不同于彼时彼刻的感受和理解，虽然自然万物又是以一种永恒的形式出现，让世人感到自我的渺小单一，造物的丰厚和博大。唯有对一切事物充满新鲜好奇的画家，才能发现这迷人的景象。
　　画家关注的是自然界最细微、最敏感的部分，也是最具活力又处于生长变化的东西。比如那些矿石的结构，它在地层和压力温度中的演变。虽然人眼无法完全捕捉得到，但能通过想象描绘出它们千姿百态的形式。又比如面对时时刻刻生长着的植物和动物，人们能通过参照物看到或摸到它们的生长，但一颗敏感的心、富有幻想的头脑却能去感受生长的快乐和悲哀，因为人自己是万物中的一分子，通过自己去感知和理解万物。所以，看她的画和听她讲关于这些画作的故事，你就会感到她内心世界的丰富，因为她的丰富而使她眼中和手中的自然之物更为丰富。
　　从她作品标题如“红叶”、“春絮”、“屏山”、“墨雨”、“夏月”、“南钟”等，就能感受到她在面对自然时的心境，虽然这些画面几乎很难辨别出与此有关的景致和具体事物，但又能感到自然真实的存在。我们能在她或鲜艳、或沉郁、或幽静、或活泼、或激动、或柔美的画面，能感到春的生气盎然和轻盈；夏的高昂、芬芳和变幻，秋的灿烂辉煌和澄明……在几乎抽象的画面中，艺术家传达出各种细腻丰富的情感信息，有时让观众共享她面对自然时的惊奇之情，那种纯真如孩童般的无邪与欢乐；有时也能感受到历练的人生经验和感叹，如她的作品《怯尘》系列、《南钟》系列……这时艺术家表现出的是蕴含哲理的反思；而她通过那一片纯的蓝色调来显示纯净而渺远气象的作品，却表现出一种超迈而飘逸的心境，如《静安》系列、《远息》系列、《听香》系列等。
　　我为诗迪的创造勇气感到惊奇，因为要拿起笔将一种通过自己眼睛和心灵获取的景象，用一种非常规的绘画语言来描述，确要有些勇气。她虽然没有在学院里接受系统的绘画训练，但是有理解她艺术气质和趣味的老师指点，自己的努力加上老师的点拨，竟然就画出了这一大批画。这些作品看来一挥而就，实际上却费时费力，画面的精致与她对每一部分和每一过程的把握有关，与她对材质的理解、研究和得心应手的运用有关。画面中的肌理表现非常含蓄，与一般当代抽象画强调肌理制作距离很远……画家很清楚她画面的要求，她追求的是晶莹剔透而又丰富多变的画面效果。
　　从气质上看，她并不刻意追求历史文化的脉络，但她的绘画中自然渗透文化环境的影响，包括她对自然的态度。可以从她的画中看到中国文人追求宁静和超脱飘逸的情致，以及对生命和自然界的态度。但同时也可以看到她具有的当代人执着认真一丝不苟的工作和生活态度。她对纸、颜料和画面溶合添加剂方面的试验，可以让听她讲这些事的人大吃一惊，那种不屈不挠、宁缺毋滥的精神可以和科学家的实验比美……尤其值得关注的是她画面对视觉感觉的重视超过对象征物和符号的重视，这和中国的传统绘画习惯以及当下很多中国艺术家的习惯相去很远，而和西方绘画对视觉形式的重视和实验有关。
　　因此，很难以明确具体的承继关系来分析诗迪的绘画。但也不是不可分类的，实际上从二十世纪中国社会环境的变化和美术的演进来看，多种文化的相互影响和艺术的演变成为主脉，并影响着艺术家的创作理念和作品表现。但是，艺术创作毕竟是艺术家个体的实现，和艺术家本人的综合因素，如天赋、修养、趣味、人生经历等等有关。
　　诗迪作画时显得沉静而自信，她总是在追求着画面形式的完整和表达的充分，在色彩和构成上显得胸有成竹而且十分深入。将形式的自由酣畅和情境的深远宽阔结合得恰到好处。这种表达既靠灵气，也靠她与自然沟通时特有的某种沟通形式，而这种形式的选择需要性灵和精神的自由，是否有专业教育背景倒在其次——从艺术的本源而言，艺术创作可以不要专业训练背景，却不能不要对自然的敏锐感觉和对于亲手表现这种感受的兴趣；艺术创作可以离开他人制定的习规，却不能离开创作者的“真我”。我很喜欢女画家诗迪的画，因为我在她的画里感受到这种感觉、兴趣和她对性灵和精神自由的守护。

注：徐虹，中国美术馆研究员、艺术评论家

写于北京

作者：徐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