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琼德的画作，开始遥想往事。四十多年前，上世纪七十年代初的一个夏日，在贵州高原的一处山坡上，我和正在画风景写生的琼德相遇，交谈几句，从此成为朋友。那时，我们都喜欢看山看树，看溪水蜿流于林间，看白云变幻于蓝天。或听山风呼啸，或睹大雨倾盆。山地之美，心有感焉。

　　那时我们年轻，正身处一个人事荒谬与世道残酷的年代，所幸大地生机盎然，让我们的青春有所寄托，寄情自然之大美，心灵免于荒芜，生命得以滋养。那时我所认识的琼德，是一位抒情风景画者，常常行走于山野田间，静观默察，以灵动笔触敷陈斑烂色彩。一幅画成，留下自然印象，也留下自己的岁月见证。1979年8月底，琼德以一批风景油画参加《贵阳五青年画展》，其作品露天展出于北京西单墙前，在车水马龙之地，展示了带着山野风和泥土味的高原景色。

　　琼德早期的风景画，以青春意趣抒写山水之美，格调清新。此后年间，琼德潜心艺事，奋发开新。不出十年，再观琼德新创，画风大变。面貌雄浑，肌理繁复，意蕴沉郁，已呈大器之象。

　　在琼德的画作中，《岜沙系列》（1988-89）颇为醒目。黔东南民居的横纵木柱榫合框架，启发了画家的空间结构安排。扎实的结构控制，不同面积的空间分割与组合，多元分块之间的呼应与穿插，形成了固定与流动的并存。这种画面格局的视觉处理，加以拓印技法所产生的灵动与随意，造就了秩序中的自由气韵。画中的黑色之美令人赞叹，那些深黑与灰黑，本身就具有结构上与质感上的力度，又因它们的存在，红色、黄色、绿色和蓝色就益发烂。房屋、禾架、地块、牛、树、草、天空、云彩，各种乡土物像的到场，营造了一个含藴丰瞻的世界。《岜沙系列》有着魔幻的魅力，这种魔幻让人在亲切中感受惊奇，让人感悟生存的基调，感悟始源与生成。

　　我喜欢观赏《屯堡记忆》（2005）。错落有致的村舍，悠游的牛群，融洽无间。而这浓郁的乡间气息，却是以现代构成方式来传达的。结实的体块，生动的形变处理，沉着而又不失微妙的色彩配置，共同构建了一个记忆的家园。静对此画，渐渐体会出一种童话的纯真。

　　若说《屯堡记忆》是一个童话的世界，是一曲乡土的久远歌谣，琼德创作于2009年的一组灰冷调子的综合版画《城市镜像》，则像是画家本人的一种痛楚告白。牛和马，自然的生灵，在现代都市出场，身置僵硬的人工建成环境，遭逢毫不相干的交通标志，这是一个诉说迷失的寓言。自然生态演化，亿万斯年，而今人类挟现代技术侵凌自然世界，以致留下巨创。《城市的镜像》实为伤痛的镜鉴。

　　《万家祠堂》（1998）是一件铭记之作。琼德从一座被拆老建筑的废墟中捡回几块墙砖，匠心独运，将墙砖的物像排布于画面，砖上的刻字直接印在了画上。墙砖上的“万氏宗祠”与“民国二十四年”等篆体字样得以存留下来，为一种消失的生活样式和一个逝去的年代保存记忆的残痕。实物拓印，延伸了画作的历史维度。

　　在琼德的画作中，《甲骨文系列》（2004）别具一格。《甲骨文》融致密的质感与迸射的动势于一体。交错杂置的华夏古老字形、西文字母与数字符号，或暗或明，密如繁星，形成一个混沌的世界，又好似众声喧哗，吐出无数的密语。神秘之境，阻止解释。但象征符号就是诱惑，画中的文字与数字，指示着人类文明的基本要素，提示着表达与构建，显露与遮蔽，因此观画者面临解读诱惑。走近注视，诱惑分明存在，但这诱惑闪烁不定，致使心思扰动，心绪游移。一旦退后远看，只见浑然一片，始觉心静。近与远，其实是两种心境。距离，便意味着选择，选择也就意味着心灵的站位。《甲骨文》是一个心灵游戏的场地，是义蕴开放的空间。

　　琼德是物像的召唤者，召来山、水、房、田、牛、马、魚、树、草，召来文字与数字，让你凝视，让你思考世界，思考自己。

　　琼德的画作蕴藉深厚。画作是想像力与手艺相结合的产物。琼德的手艺自有其特点，一是技法上的综合试验，一是精工细作。皮纸、油彩、水墨、丙烯、版刻、拓印、手绘，多种材料与手法的互织，造就浓与淡的呼应、粗犷与细腻的配搭、亮丽与低沉的相接、瑰奇与素朴的交响。正是这精湛的手艺，实施了艺术的运思。琼德是制画者，是位极具个性的制画者，在这机械与电子的时代，彰显了手艺的品质。

　　持守艺术，得有激情，又得有恒心，二者兼具，可谓赤诚。琼德即是赤诚之人。置身大地，心睹万物，见大见微，思远思近，入了浑然境界，然后赋形设色，于是单纯便包容了复杂。

　　看着琼德的大作，有了一种感想：画作便如沃土，观者将自已的心思当作种子撒在这地里，然后就会有生长的趣味，当然这生长是带着土味带着野劲的，甚至带有孤独的气息，于是也就有了苍茫的意味。

2015.2.28

作者：旷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