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国维先生在《人间词话》中写道：“有我之境，以我观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无我之境，以物观物，故不知何者为我，何者为物。”观慧闻法师的山水画作也往往能引发这样的感受。慧闻法师，常居永州万寿寺、汨罗佛果寺，往来于自然与浮世，擅长以禅机入绘画诗文，自有面貌。

　　慧闻自2013年始与画结缘，涉猎研习，溯源直上，自近现代上溯至元明清，及至唐宋五代，遍览古今，知山水之起源与发展于朝夕，承山水宗变于胸臆，自然而然。而其在博览研习中国画史之后，清四僧为南宗之重要代表，遂“以四王为基础，龚贤为笔触，石溪为皈依”，四王集传统之大成，龚贤师传统与“造化”于一体，髡残则“变其法以适意 “，独创新茂。我以为，慧闻学画虽入于传统之土壤，却从未泥于传统，秉承的恰恰是四僧之精神。

　　画与禅之缘，自董其昌据南北禅宗提出南北宗论始便已难解难分，画僧者，有清四僧石涛、八大山人、石溪、渐江名扬于天下，四僧虽学画各有出处，却能集嶙峋一纸，各成风貌，画面之精神气象却几多相似，都不泥古法，取前人法度，脱于前人窠臼，自成笔法、墨法、章法……以画参禅，参造化，参心象，参本性。慧闻无论是创作上还是创作理念上都紧承四僧之精神，这种契合许是有意或无意，正如其《云何应住》画集自序所陈述的”修行与行艺之美丑正非非在于相上功夫，实则在乎于人内心之精神“，这与石涛秉持的理念”作书作画，无论先辈后学，当以气胜，得之者精神灿烂，出之纸上。意懒则浅薄无神“异曲同工，人内心之精神不就是”气“吗？齐白石曾予弟子许麟庐说：“学我者生，似我者亡”，慧闻在创作上践行的始终是“学”，而非“似”。其对“学”的践行一方面是禅宗思想的影响，身为僧者，参禅即为人生之常态，禅宗思想某种程度潜移默化地造就了慧闻与四僧在创作理念与追求上的契合。总之，无论是慧闻还是四僧，皆以禅宗修养为绘画指导，看重作品与禅理结合的同时，分外注重对自我主观精神的表达，将传统内化为我用，真抵本心，画中线条、皴法、墨色皆带上了浓重的个人符号。

　　因时代语境不同，慧闻与四僧“以画参禅”表现也不尽相同，四僧章法更为严谨，侧重于以画面说话，以画面整体的气质说话，以画面一笔一画构筑出来的形态表现说话，给人一种欲言又止之感受。而慧闻则更侧重于以作品笔墨纸砚于时光之中碰撞的伴以自我思索、排解的过程，于思绪的沉潜中忽略“似与不似”的命题本身，铸就一种“大音希声，大象无形”的美感，无论是《庙工与佛》所跋“坐禅不如画禅”、《画者》所跋“像由心生图呈自派，以陶乐本性为怡者上”、《寻找自我》所跋“寻找自我本来，越过千山万水也不识”，还是《悟如来意》中所跋“当下便如来意，便三摩地”、《题阳明山深秋图》中所跋“修行者云何应住，当禅茶相应与道合机，于法，画笔之停顿，亦应有道之风骨”……都无不体现了他悟禅的思维走位，“坐禅不如画禅”更是彰显了他的参禅态度，这正是南禅要义，即参禅不在于形式，而是在禁欲的基础之上追求一种高雅的生活方式，以“直指人心，见性成佛”。

　　北宋张舜民说：“诗是无形画，画是无形诗”，所谓诗情画意也，诗、书、画、印的结合是中国画的优良传统之一，元以来，诗书画印共为一体，蔚然成风，其四位一体的结合标志着文人画的成熟，近现代绘画名家诸如陈师曾、吴昌硕、齐白石等等更是集周身修养创诗书画印结合之新境，美美与共。慧闻也以诗、书、印入画，其书入画自成一格，一是入之于题跋，其布局谋篇似于无意，或漫步山尖，或临渊一瞥，或浩浩汤汤，或星星点点；二是入之于画面，宋代郭熙在《林泉高致》中提到：“画法取诸于书法，书者往往善画，盖其腕转用笔之不滞也，此正以论画用笔同”，慧闻之用笔也正是来源于书法，熟练的书法用笔使其写万千气象于洒脱，从于心、游于艺之间，皴法、笔法、墨法无拘无束，古人笔意，拈来即用，而又佐以自身心绪，有开有合，造境、写镜不拘小节，唯定一气，笔墨缭绕间章法自现，多呈磅礴大气之势，再赋以苍色，自成一片苍古之面貌，构筑的是一图一景，氤氲的是苍、寂、空、灵，仿佛丝丝禅愁、声声清罄于一笔一画间流淌出来。

　　画面的形成过程又是一种消解禅愁从而追求“无相、无住、无念”境界的过程。那么其禅愁关乎何愁？读画赏诗间，不免共鸣而深受感动，感动者何？是《思量》中“吾有所憾事，结在深深肠”、《所念》中“吾有所念人，隔远远乡，不学头陀法，前心安可忘？”的憾念；是《青山常伴我》中“青山常伴我，用笔参生死”、《寻找自我》中“画境难写心头事”、《行脚智峰单，重逢佛果寺感怀》中“丹青与我共孤舟，莲瓣经台块垒愁”的对于兴趣的我执；是《禅衣不染》中“禅衣长带烟霞色，不染世事桃李花”的冷峻；是《天涯小舟》中“天涯际，小舟逝，人生哪可住也”、《光影轮回》中“一叶孤舟从来是，万水千山只过眼”、《寒雨》中“何时忘却童年梦，独坐禅堂看苍茫”的孤独、彷徨与身心去无处；是《山色》“童年已过，命已无多，山色不改，莫问归程”的之于生命所归的坦然……诗中有画，画以映诗，其言有尽而其意无穷！纸纸丹青，千姿百态，山水悠悠，苍凉寂寥寄于山水之间而非止于山水之间，承载的是我悟我禅，我舒我怀，“顿悟真如、直抵性天”、“无念为宗，无相为体，无住为本”的禅家性养。

　　“禅”何为？“禅”来源于生活，是长期生活积累的穷极本心的精神顿悟，以画悟禅，自是于追寻山水万千造化中，追寻有我之境或无我之境，以我观物或以物观物，穷心中万象而已！苍茫人海，云何应住？禅曰：“无相、无住、无念”，画之于慧闻意义所在尔！

　　文：李辉武、宋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