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 西 湖

　　西湖，是杭州人内心的一份自足。无论走到哪里，杭州人都悄悄地于心里比较着，当重回湖畔之时，倍加感受那份特有的自足和自慰。

　　西湖的湖山由天目山余脉与杭嘉湖冲击平原相交接的特殊地貌所养成。早在秦汉就有记载，经唐白居易、五代钱镠王、北宋苏轼，至高宗南渡，建都临安，将凤凰山作大内，西湖为苑囿，呈西湖十景。西湖跬积了中国传统造景理想的精神，集纳无数前辈英士的胸襟与眼界，并将这些胸襟和眼界还原成一个个与我们的日常生活相关联的、可视可感的境域。

　　以西湖十景为例，十景中，多与“时”相关，突出了景与时相合一体、时至景至的传统思想。苏堤春晓，长堤卧波，最与春水春雨相关。曲院风荷，盛夏里的凉风。平湖秋月，水天一色，银镜高悬，方见平湖之开阔，秋水之隽远。断桥残雪，流水不断雪水断，湖山千古绝唱。这四景述说着春夏秋冬，又都聚于湖之西北，呈杭城与灵隐古寺的门户。梵界与市井，中间隔了这一片湖山，尽显山水对于人的意义。这意义还深深地影响着杭人的生活方式。春游湖堤，看杨柳怎样绿了湖水;夏日望湖上十里荷塘;秋天临湖凭栏，感受望不断的秋色和怅惘;雪后初晴，立身断桥，整个人仿佛凝定在了这片冰结的湖山之上。杭人的四季是与湖山牵连在一起的。这种西湖四季的延绵不绝的说法，构成了杭人生活的重要背景，成为他们个体生活记忆中丰沛的现场。

　　西湖的十景还孕育着杭人与山水之间独特的相望的姿态。入花港近水观鱼，眺远山双峰插云，黄昏遥望雷峰夕照，夜晚凝眸三潭印月，此四景集于湖之西南，带着一种湖深处的情态，引领着行人在一暮一晚之中，品评由近水望远山，由山水望日照与月影的迁想，这日照与月影又还原而成眼中景物灿然。那与时间、与距离深深关联着的“观看”，嵌入西湖的景色之中，诱引着我们，成为精神千古不移的活的范本。

　　西湖之南，又二景。柳浪闻莺，南屏晚钟。柳浪孕动，南屏寓静。莺音轻近，钟声远播。一动一静，一近一远，活写着传统听景的韵味。这西湖随着钟声，播扬成为无所不在的湖山静谧的气息，浸染杭人的心。

　　西湖的景色基本上是静悄悄的，循着节令的知觉悄然而成形，宛如无声的画，淡淡的，总与水色相关。我们仿佛被带到湖面上四望，去感受四时的迁变，感受观看的流变不居的本象。透过一层月色，一层雾色，湖山变得淋漓，变得浑然。但那山水总有着自在自然的气息，不为人群所动，因着四时的节令，演练一山一水的变化。有时它仿佛被湖水轻摇着悄然睡去，有时它被雨雪浸润着委婉醒来，因之，西湖湖山带着一份浅斟低唱的美，在晨昏雾霭中与杭人日日照面。

　　正是这四时，这观看，这静谧，使杭州人获得一份特殊的山水与节令的呼唤。杭人习惯与这样的山水相处，形成一种冲淡闲适的气质。这闲适与山水相携，与四时相安。这闲适之中还带着灵隐寺的仙风，玉皇山的道骨;带着龙井茶的清纯，虎跑水的甘冽。这闲适常在湖畔行走，吟哦“杨柳岸，晓风残月”的词句，让湖山的浅淡浸润日常的心。这闲适晴也好，雨也好，雾也好，夜也好，舌含三道茶的纯，只将心融入空濛的山水和时光之中。

　　西湖就这样让杭州人把脚步放慢，爱在湖中放舟，爱在山中无目标地行走，爱在梅坞的茶园里，在满垅的桂树下，品赏农家节令新鲜的盘餐。西湖让杭州人对节令总有一份亲品的喜好，清明谷雨的新茶一日一味，一日一价。夏日荷风，最是湖里明艳之时。端午的五黄，杭州人默默地做着，心中却想断桥和雷峰的往事，将自然与人心拌在了一起。秋天是杭人一年的当午，整个杭州浸在了桂花的淳香之中，人影飘忽。桂花藕粉宛然是山与水的绝配。那一轮月，如水，渡入无数游子乡愁的梦。冬至，刚过四点，湖山已微暗，南山路的梧桐洒落最后的黄叶，南屏的晚钟贴着迟缓的波光远播。西湖又总让杭州人保持一种适度的节奏和比例的感受。走近湖畔，就走进了一种步行的节奏中去了。在绿树芬径之中，感受群山，又通过吴山与葛岭对西湖的环抱，感受天地的境域。这个比例的尺度不容许太夸张，所有的一切都需体现那份传统的“因”与“借”，体现那种精致的体宜。“宜”这个字，写在东坡先生的诗句中，却活在湖山。那比例与体量的适度，给人一种微薰，暖风吹过，四方游客如入依稀梦境，微雨纷纷，让行人不免缠绵和怅惘起来。

　　湖畔的白昼，总有几分醉意，尤其是冷雨时节，荒荒的水意浸漫湖山天地，行人仿佛泡在如水的景色之中，品味“游”的感觉，如醉如睡。入晚，湖山浑然一片，更添几分迷茫。大雪初降，三面云山素裹，满湖的水却深沉如黛，湖山在黑白气息中完全变化成一份摄影底片的幻觉效果。这晴湖，雨湖，夜湖，雪湖;这如醉，如醒，如痴，如幻，渐次呈现静谧而无声的趋向。湖山渐渐远去，那气息却裹着人心四处漂散，正在这样的时候，一种散漫漂泊之感突然从心深之处浮起，人生际遇常怀的感慨，只此一瞬，在淡泊的湖面上化为天涯沦落的心态，此刻，所有微薰之人都在刹那间，与“杨柳岸，晓风残月”的漂泊意境相遇。

　　湖畔的这种漂泊感与西湖的冷艳有关，西湖的冷艳在于她有许多孤冷的意象。西湖的中心在孤山。孤山者，孤峙湖中之山。东以白堤、断桥与城岸连，西以西冷桥与山岭接。孤山南麓，为百年西冷印社，向西有杜庄相邻，雅号“寂庵”。孤山东巅，山翠掩映之中，是弘一书院，又称“孤山一片云”。邻湖畔是放鹤亭，“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北宋隐逸诗人和靖先生的诗，孤峭澄淡。后林则徐先生专往孤山谒望这位同姓先贤，并再修先生之墓。又同乡同姓的后人林启，为杭州最后一位知府，守杭五年，政平人和，世人在放鹤亭之旁建林社，以为纪念。据传，福建侯官林姓后辈来杭游湖，都要往谒这林氏先贤之地。湖山的冷艳，通透历史的古风，凝成一种湖深通幽的“幽境”。

　　湖山之“幽”不仅在湖深处，还在环翠的群山。月圆之夜，在虎跑寺听泉涌之响;一晨一昏，灵隐云林禅寺木鱼齐诵;葛岭抱朴道院隐在如障如屏的山石之后，瞻望湖上不尽风月;将台山下的古道旁，一眼月泉，映印林山，泉旁巨岩上却大书“无影相”。入晚南屏的夜钟隐隐卷来，抹去所有噪响，整个湖山唯剩一丝幽静。湖山之“幽”使得西湖的春堤秋山、晓风残月变得不轻薄，静静融入杭人的日常生活，让杭人把生活的忧烦化在这湖山之“幽”中，让湖山来演练和表达他们恬淡的心迹。西湖的堤岸，让杭人对“彼岸”有日常化的了解，并常往穿梭，近湖之处有市井，有寺庵，梵界与凡界只在咫尺之间，湖山为这种默默的转来和通达，提供了恒永而幽谧的背景，提供了酿造的天地。湖山带着常往湖山的人们，超越世事与事功，总怀一种闲适而平淡的心。在杭州，景境与心境是一起被酝酿着的。

　　杭州人日日与西湖相对，读懂了山水的脸色。西湖山水是黄公望平展的山水，清丽蓊郁，山抱水，水环山，山上有湿润的水色，水中留白，如云在绵延的枝头和山头上载浮载行。西湖深知自己的色相，这色相常呈浅淡的墨色。淡墨的西湖，浓墨的夜湖，湖面舒卷着清疏的墨气，雪湖遥遥在望。西湖的阳光是有浓度的，带着浅灰的、透明水墨的浓度播洒下去。即使晴日，那翠色群山也漾着墨青墨绿的墨滋味。三面云山的山头之上，也常有灿然的点染，但那点染只在晨昏，显赫湖山整体的墨态。这墨态浑浑然，将云山变成一道道屏，仿佛正在凝定，湖水痴痴地扶摇，只有山水的腹深处静静地晕化着水墨云烟。西湖几乎有一半的时光是浸染在水色之中的，当雨霁初来，先从云山屏障的低处轻烟蔓起，渐渐地与远天相接，那雨水象淡墨一层层地洗染着远山和近树，直把西湖变成一派淋漓水墨。

　　这幅千古水墨习惯将山水推远，湖岸变得遥远，堤树扶摇弥离，常望这水墨本色的杭州人也习惯了这份遥远。湖边的眺望就是远望，湖山的俯视更象云端的俯瞰。西湖的墨色自有深远和平远的品质，杭州人往湖边一站，就融入远望的境域之中。西湖把“远”变成日日可见的景，变成世人观看她和亲近她的一种姿态。这份“远”在天长日久中演化成一份心远，一种与事物之间若即若离的适度的疏远，一种与这份疏远相关联的自足自慰的恬淡。这恬淡平远的墨色跑入杭州人的骨子里去了。他们闲适雅淡的举止中，有墨韵的冲淡，有墨气的旷达，这旷达和冲淡正构成了杭州人气韵中之大者。

　　西湖是一幅常看常新的画，杭州人是一双常看常新的眼睛。她们日夜相对，天降雨，湖上轻风，烟气从湖心漾起，墨色映照杭人恬淡的心。

　　2004年6月初霉

　　写于雨后三窗阁

作者：许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