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一:
陈半丁 齐白石 萧合作 瓜石图 27×41cm 纸本设色
“天高云远水流长,流去春风与秋光。酒罢送别故人影,留却人间思断肠。”这是齐白石在《天高云远图》上的题诗。并自注云:“余送半丁兄南行长沙,归来有感,作此短句,以抒情思。戊寅白石又记。”此图画于1938年。简短的诗句道出了齐白石与陈半丁如高山流水般的情谊。这情谊还要从1917年说起。
1917年5月,55岁的齐白石为避家乡的兵匪之乱,只身到北京,想以卖画、治印为生。无奈当时齐白石的画作“冷逸如雪个,游燕不值钱。”心中不免落寞。但值得庆幸的是,就在这一年,齐白石结识了对他艺术道路产生重大影响的陈师曾和当时在北京的一些著名画家。这其中便包括陈半丁。
齐白石在1922年的《壬戌杂记》中曾记述了他与陈半丁相识的经过:“陈半丁,山阴人,前四、五年相识人也。……半丁居燕京八年,缶老、师曾外,知者无多人,盖画极高耳。余知其名,闻于师曾。一日于书画助赈会得观其画,稍顷,见其人,则如旧识。是夜,余往谈,甚洽。出康对山山水与观,自言‘阅前朝巨家之山水,以恒河沙数之笔墨,仅得匠家刻板而已。后之好事者,论王石谷笔下有金刚杵,殊可笑倒吾侪,此卷不同若辈,故购藏之,老萍可为题记否?’余以为半丁知言,遂书于卷末。”①从这段记述可知,齐白石是从陈师曾那里得知陈半丁的,初次谋面,便如旧相识一般,十分投缘。当天晚上齐白石登门拜访,看画、论艺、题画,更如逢知己,相谈甚欢,大有相见恨晚之慨。自此成为莫逆。当时,齐白石55岁,陈半丁42岁。齐白石来自乡村,又不是个很能交际的人,他和陈半丁何以能一见如故呢?
首先,他们都是从外省来京求发展的。陈半丁是浙江绍兴人,19岁到上海半工半学,1906年到北京②,无人识,卖画生意萧条。后得金城和恩师吴昌硕的提携,将他介绍给画界友人,吴昌硕还为他撰写了书画、篆刻润例。于是,他逐渐在北京站住了脚,跻身于知名画家的行列。齐白石从湖南到北京来,也像陈半丁一样出身下层,初到北京时的遇际也很有些相似,不免有惺惺相惜之感。此外,齐白石深受陈师曾赏识,陈半丁与陈师曾为好友,与好友之友成为朋友,就更加自然了。
再者,他们有着约略相同的艺术观点、爱好和艺术追求。陈半丁得吴昌硕亲授,在绘画上追求苍拙、厚重和古艳的风格。齐白石在北京实行“衰年变法”,也以吴昌硕为主要学习对象,由八大式的简逸转为吴昌硕式的浑朴厚重。他们还都推崇八大山人和石涛,都临摹他们的作品,都佩服他们特立独行的创新精神。白石上世纪20年代变法期间的作品,受到某些北京画家的讥讽,说他的画如“厨夫抹灶”,但陈师曾和陈半丁却理解他、支持他。这使齐白石大有知遇之慨。
对于清代以来的“正统派”绘画,他们也有着相同或相近的观点。陈半丁说:“阅前朝巨家之山水,以恒河沙数之笔墨,仅得匠家刻板而已。后之好事者,论王石谷笔下有金刚杵,殊可笑倒吾侪。”齐白石说:“四百年来画山水者,余独喜玄宰(董其昌)、阿长(石涛),其余虽有千岩万壑,余偿以匠家目之。”他们的观点多么相似!白石诗句“一笑前朝诸巨手,平铺细抹死功夫。”与陈半丁说“前朝巨家山水仅得匠家刻板而已”完全是一个意思。这些十分相近的艺术观念,正是将他们紧密相联的内在力量。齐白石让自己最有绘画天赋的三子齐良琨(字子茹)拜陈半丁为师,便是他们友谊的证明,也表明了齐白石对陈半丁艺术的认同。
有了这样共同的思想基础,齐白石与陈半丁交往的40年中,才能不断地在艺术上相互切磋、相互鼓励。齐白石在1932年作《英雄独立》题:“余年七十矣,未免好学。一昨在陈半丁处见朱雪个画鹰,借存其稿,从此画鹰必有进步。”③1941年齐白石又依此稿本画鹰,甚为满意,自藏家中,至1950年赠送毛泽东。此是后话。从这段题记中可知,齐白石和陈半丁都喜欢八大山人画的鹰,齐从陈处借存的画稿,或为陈半丁临画的,也未可知。两人关系之密切可见一斑。
齐白石与陈半丁又多有合作或互为题句的作品流传于世。如1924年陈半丁画荷,1926年齐白石补成的《荷凫图》,形象简洁而生动,笔力苍劲,墨晕浑厚,如出一人之手。其疏简传神颇得八大山人之趣,其拙朴厚重又有缶翁之致。正因有共同的爱好和师法,熟悉彼此的笔法,才能合作得如此天衣无缝。
又如1945年合作的《挖耳图》,齐白石画掏耳罗汉,题曰:“白石老人八十五岁时用七十岁后自造稿。”陈半丁补山石,题曰:“白石翁写罗汉奇逸孤冷,神似雪个,近人不能为也。乙酉元旦半丁补成。”白石所作罗汉席地而坐,一只眼半闭着,似乎正掏到痒处,神情毕现,质朴而幽默。陈半丁画的山石以勾为主,笔意简洁,尽量靠近齐氏的白描风格。而半丁对白石人物的高度评价,也是由衷而发。
在齐白石的另一张画作《长年大寿》,(画鲶鱼、乌龟),④有陈半丁两处题跋,其一曰:“苍龟生中山,墨笔尤可宝。仁者获此物,千载长不老。此老下笔力能扛鼎,画虫鱼粗写细钩,历历如生。可谓超绝古今,非近人所能梦见。”其二曰:“渴墨水,大点子,谁能领此意?余少时遇苍石,一快,老年见白石,又一快。阅之醒目、醒目。半丁又记。”白石此图无年款,图中萧和张伯英的题跋是1940年,陈半丁的题跋应在同年或稍晚。是时正值齐白石艺术创作的高峰期,其作品鲜活的生命力,图式语言的纯熟、精到,正如陈半丁所言“超绝古今”。 可见齐白石在他心目中的地位是很高的。
今天,陈半丁与齐白石都已驾鹤西去,但他们这种互尊互信两相诚,如山如水的情谊却与世长存。
(作者为首都师范大学美术学院副教授)
注释:
①转引自朱京生著《中国名画家全集·陈半丁》第251页。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石家庄
②关于陈半丁到北京的时间有不同的说法,笔者从朱京生说。
③此图刊王大山主编《齐白石画海外藏真》第67页。荣宝斋(香港)有限公司,1994年,香港。
④郎绍君著《齐白石的世界》第383页。义之堂文化出版事业有限公司,2002年,台北。
作者:徐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