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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下家乡差不多家家都用轻巧便当的手压井了。井就打在自家院里,锅屋门口。井上,一架眉豆搭成一棚阴凉。主妇先一步从田里回家来做午饭。钻进棚下,先压一盆凉水洗个神清气爽。随手从棚顶摘半馍筐儿鲜嫩的眉豆,淘洗干净就在案板上切丝。芦花公鸡顶着火红冠子雄视阔步地走来饮水。饮一口,仰起脖颈,欣赏在那一棚紫霭霭闹嚷嚷的眉豆花儿上飞舞的花蝴蝶儿。
早年,一个大村子才有两三眼水井。砖砌的。井口磨盘大。我们半庄子人家就共饮村南头老柳树下那口古井的水。那井究竟有多大年纪,上辈人也说不确。井沿那二圈青石油光水滑,靠里口被井绳磨出一道道深深的凹槽,那是它的皱纹。
用了一年之后,水,不大旺了。有些发浑了。不那么清凉甘甜了。大人说,井限被淤泥、枯叶和杂物糊住了。喝这水,声音不脆,难听。眼睛不亮,牙发黄,难看。小子家会影响日后“说”媳妇儿。姑娘找不到好婆家。还会脑瓜儿糊涂,装不进诗文,成不了材料。所以年年要淘井。多在田干场净收锄挂镰时令。
偏僻乡村,一年一度的淘井,简直像举行盛典。
事先,村上“问事儿的”便会同德高望重的长辈们严肃商讨,筹集款项,选派人工。随后,便见井口上方老柳树那根横干上装了辘轳。到了那日,一挂挂上千头的“大雷子”鞭炮点燃了。 “乒乒乓乓”震天动地。花花丽丽的炮仗皮像五彩雪花,伴着卷舒缭绕的烟雾和挺好闻的硝药味儿,纷纷扬扬迷离扑朔漫天飘洒。
下井的来了!个个精壮。赤条条一丝不挂。浑身黧黑油亮泛着紫铜色(不必担心什么,照规矩,女人是早被通知回避的)。来到井沿,用牙齿咬开酒瓶盖,先向井口洒那么一股,然后人嘴对瓶嘴,仰起脸来咕嘟嘟一气儿灌下,叭!将空瓶摔碎,毅然转身坐进筐内,随同水桶、水瓢、短柄铁锨一类淘井用具,徐徐吊下井去。那义无反顾的气势大有易水悲歌之概。井上人们的目光都流露着庄严、爱戴和钦敬,就连平日里时不时用肘儿夹着裤腰提提裤子、挤眉弄眼没正形儿的无赖小子,也绝不敢对壮土们那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的什么,交头接耳说长道短,而是表现得异常乖觉。因为这些人都是热心公益自告奋勇下井的。虽喝过烧酒,到得上井换人时,个个都是泥糊糊水淋淋嘴唇发青浑身打颤精疲力竭的样子。井上人要赶紧用清水替他们冲洗,揉擦,直到遍体通红,再裹上棉被,恭送他们去吃饭、休息。
勇土们在井下工作时,孩子便自动帮着大人,由从井下捞出的污泥里扒出瓦罐水壶之类,偶尔还有学生的钢笔、女人的发钗手镯等物,用清水洗净,擦干,统统归放在井旁干地上。淘完井,这些东西照例分赠给下井的勇士们作为奖励和纪念。
每当有人上井,孩子们便蜂拥而上,像欢迎立了功荣归故里的英雄,讨好卖乖地尾随着,希冀听那井下奇闻。
“……在井底,挖着挖着,忽然听到个小媳妇儿的声音:‘大婶子,借个箩使使。’嘿,这声音儿千娇百媚,要多好听有多好听。是井上谁说话?不对,妇道家不兴偎这场儿啊!再细听,呀,是……是、是井底下——跟咱们抵脚板儿的那层人儿!”
井底下,跟我们抵脚板儿,还有一层人?
大人说有。许你这边有人,不许人家那边有人?
我也信有。我想起,每年秋天,在我家堂屋梁上垒窝的燕子要到南天边暖和地方去过冬时,奶奶总在它们腿上拴个小小步袋儿,里面装几粒小茴香籽儿,说是捎给南天边的人家。又想到每年秋凉,野田里,半空中,飘挂着一缕缕闪光耀眼的“天丝”,奶奶说是天上的织女纺的。南天边有人,天上有人,井底下那边怎就不兴许有人?
可是,他们……脚朝上、头朝下,怎能站得住?
奶奶笑了:“人家那面的人看咱们,不也是头朝下、脚朝上吗?”
是啊。可是……
不管怎说,井淘过后,水,格外旺、格外清、格外甜了。男女老幼皆大欢喜。眼见得喝这井水的,老人耳聪目明、慈善长寿。小伙子健:仕英俊、勤劳精干。姑娘们更是——一个个身腰儿如春风摆柳,脸腮儿像带露杏花,文静俏媚、心灵手巧。那么,和我们共饮一井水,跟我们抵脚板儿的那层人,那位“借箩使使’’的大婶和她的乡亲们,也该是这样。
啊,乡井,乡井,离开故乡已经多年,人也早过了不惑,当年淘井的情景,至今在眼前,在心底。
作者:刘山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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