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些年来，家乡一带，不大能见着高粱了。
　　偶尔于房前院后不意间见着几棵，孤寂冷清地耸立着，竞觉得那么醒目，那么亲切!这心情，就如少小离家的游子，在鬓毛已衰之年回到故园，于村头遇着儿时好友，心底翻涌着久别重逢的亲情，默默对视之中，各自从对方陌生而熟悉的脸上追寻旧日的影像，品味着“世事沧桑”隐隐的莫名的苍凉。
　　遥想当年，家乡的高粱地，曾为我清贫的童年，赋予多少色彩，多少诗情，多少辽阔而热烈的梦幻，留下多少梦寐不释的眷恋。
　　那是怎样的高粱地啊!
　　青纱帐初起已是延伸到天尽头的绿。远远近近，一座座烟树沉沉的村落像一艘艘墨绿色舰艇，半沉半浮地游弋在绿海中。才几时，别类庄稼被淹没了，村庄也被淹没了，此时钻进去，如同进入遮天蔽日的原始森林。待眼睛豁然一亮时，面前可能是一条小河，而对岸，又是如堵如墙的高粱地，倒影将河水染成碧绿，澄澈得让人心醉。
　　夕阳西下，绿海深处，农家孩子牵着山羊，背着草筐，筐沿几只神气的狗尾巴草，一步一颤；口含高粱叶卷成的短笛，一路吹着古老的乡间小曲，回村去。走出高粱地，始见各家炊烟已收，整个村庄沉浸在冥冥暮霭与温馨祥和的晚声之中。晚风习习，送来大野高粱地的清新气息。
　　夏日，骤雨初歇，孩子们从附近的瓜棚草庵中钻出，急切地奔进高粱地，支楞起耳朵静听高粱拔节的声音。细微、清脆。在农家孩子耳里，这声音传递着丰收的希望，胜过九天仙乐。就在这拔节声中，高粱悄悄地甩齐了穗儿。
　　高粱穗翻白米时节，尤要通风，也为使养分直供籽粒，须将老叶打掉，称为“爽叶子”。高粱晒红米时，“爽”第三遍。此时正值大暑，不动一身汗，一动汗直淌。爽叶子是四季中最苦的农活之一。“爽”字在这里用作动词，却不失形容词的生动含义——高粱也有灵性，也要凉爽。可是，人，一头钻进高粱地，简直是进了蒸笼。那一种窒息的闷热啊!胸前背后，无数条汗的急流。好容易爽到地头，毛孔张着，风儿一吹，那个凉快!庄稼人有句俗话：“哪里凉快?锅屋门口，高粱地头。”
　　跟随大人在高粱地劳作的间隙，孩子自有乐趣：把高粱的叶裤儿小小心心地剥掉，在蒙着薄薄一层白粉的青秫秸秆上，用硬物轻轻刻画各种图纹。待高粱成熟时，这些图纹便被晒成紫红色。从这里，领略自然变化的奥秘，体味艺术创造的三昧。
　　一捆捆的高粱叶，一捆捆地背回家，摊晒在门前土场上(作牛羊冬日的饲草)。晚饭后，暑气渐渐消散，暴晒了一天的青叶散发着好闻的草腥气息，甜甜的、温温的。成团成阵的蜻蜒在土场上空悠悠然盘旋翻飞。　劳累了一天的人们充分消受这片刻清闲，聚在一起聊天。小脚二奶奶也来了，摇着蒲扇，端着烟丝箩筐，敞着怀，一任松皮耷拉干瘪的乳房裸露着。孩子们在满场高粱叶的绿毯上打滚撒欢翻跟头。有的舞着扫帚扑蜻蜓。扑着了!在尾巴上拴根线放“风筝”。或将半边翅膀扯断，看它欲飞不起欲罢不甘扑啦啦原地打旋。二奶奶恼了，恶狠狠地舞着长烟杆，吼：“作孽!生灵再小也是条生命，是生灵都喜欢自由儿，放了，都放了!”
　　我至今记得那情景，至今记得这话。
　　一年容易又秋风。转眼间夏天过去，让人留恋。立秋三天遍地红，高粱熟了。流火般燃烧，满世界红得热烈，红得激昂，红得朴实，红得深沉。风，也被染成橘红，像经霜的梨树倒映水中。
　　起早贪黑砍高粱。
　　“秋老虎”——天仍旧热，人仍旧汗流浃背。歇晌时，到用秫秸搭起的阴凉里，捧起提粱黑砂壶，咕咚咕咚灌一气儿凉茶，枕着秫秸捆躺下。“二八月，看巧云”，砍高粱的时令，高天云彩花样翻新，变幻无穷。看着看着，只觉得身子悠悠飘升，神情恍惚随云彩而游移。我忽发奇想：从古到今，千年万代，这中间难道绝然不会有那么两天，云彩的花样出现重复的情形?我无稽地断定：会的。只不过人生代代，没谁逐日将云彩花样描绘下来，并一辈接一辈地这么力、，故尔即便重复，也不得对照，无法印证而已。大人一听，都笑了：  “这小孩，他究竟是个什么‘才’儿，尽想些云彩缝里的心思!”我仍固执地想：若不然，是谁掌管这云彩变幻的?她的心怎的那么巧，从古到今千年万代竞每天每天不重样儿?
　　大人总是有心地将孩子的爱物——花秫秸单独堆放。我们便用它破篾，编织成精巧玲珑的蝈蝈笼，再在孔眼里塞朵娇黄鲜嫩的南瓜花，或一只紫红的辣椒（蝈蝈越吃越肯叫)，挂在院里眉豆架下。“铃铃铃铃……”，满架秋风眉豆花。
　　高粱砍完，秋阳下的田野猛然间变得天高地广。同时也显得空旷寂寥，让人感到若有所失的冷清、怅惘。但不久，又是满眼新绿——那是高粱茬上重又发出的新苗，勃勃生机唤起青纱帐初起的回忆。牛羊出没其间，很有些“风吹草低见牛羊”的塞外草原意境。旺盛的生命力表现出感人的奉献精神，好像不让辛劳的庄稼人再得第二次收获便不甘心?
　　正直、向上、真淳、热情、深沉、雄浑……家乡的高粱地，用自己的心性塑造着农家子弟的童年。从家乡的高粱地走出去，纵使流落于天涯海角，纵使到达功业的巅顶，终生不能忘记的，是童年的高粱地……

作者：刘山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