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是恍惚，便不易易说清。若能说清，便不恍惚。本该恍惚，偏要说清，那“说清”了的便不再是本质的恍惚——因它已失去了恍惚的真义和价值。  “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  (《老子》)任何比喻都是蹩脚的，任何符号(语言、文字……)都是无力的。恍惚只可恍惚说，恍惚还从恍惚悟。所以有“悟道”一词。
　　东方哲学，一称玄学——恍惚之学也。唯其玄，唯其恍惚，才博大精深。玄之又玄，众妙之门。老子之“道”，是恍惚之道。《道德经》凡五千言，其实是以恍惚论恍惚——对恍惚之道勉为其难、不得已而为之的恍惚描述。
　　东方文学自来也推重恍惚——讲求空灵，讲求意境，讲求主题之多义多致。“银浦流云学水声”(李贺句)，  “一川烟草，满城飞絮，梅子黄时雨”(贺铸句)。诸如此类，俯拾皆是。
　　中国画之大写意，是恍惚之艺。唯其“写意”(而非“写形”)，唯其恍惚，才妙趣横生恍兮惚兮，其中有物。”恍兮惚兮，其中有韵。惚兮恍兮，其中有味。
　　恍惚之致——无定象而有定向，无常形而有常理——变形之法，写意之门。才耐人寻味，才至今独帜傲立于世界艺术之林。“惚兮恍兮，其中有象。
　　真正的恍惚，是对日常理性支配下分类标准的恍惚。而对内在感情而言，它甚至变得更加澄明、更加透彻、更加清晰、更加强烈。艺术不是无情物。意象亦即情象。恍惚须有情，无情不恍惚。伸手便向写意画要形似，无怪“多情反被无情恼”，而被讥为“见与儿童邻”。
　　恍惚绝非仅指形式，然而依赖形式的恍惚。
　　恍惚的语言和恍惚的表达，是诗的思维或非理性思维所特有的。恍惚的表达能够揭示更复杂的意义和情致，从而把人类内心生活(神、意)传达(写)出来，这种功能是清晰、理智的推理语言难以完成的。由此，宁愿少一些理智，多一些诗情。
　　水至清而无鱼。人至察则无随。画至似(形似)则无味。
　　多义性与恍惚。体验上的恍惚，并非指糊里糊涂、茫然无知或一团漆黑，而是在多义(多致)面前的“天花乱坠、眼花缭乱”状态。进一步言之，是由“桃花乱落如红雨”而造成的“心醉神迷”这么一种“醉态”——恍惚迷离。
　　只有经得住反复审查的作品才是伟大的(郎吉努斯语)。多义性正是使作品经得住反复审查的基本保证。只有耐人寻味的画才算好画，恍惚是耐人寻味的重要契因。
　　符号与恍惚。每种符号，无论是简单的还是复杂的，均可分为多个层次，其总体意义是多个层次的融合，足以激起多义性体验的良好构•料。符号本身及其功用都应是多义的。符号应是恍惚因素。
　　非专指性(或曰不确定性)与恍惚。写诗用词，太具体专一，则清晰有余而韵味不足。画同此理。写意画之造型因素(或曰符号，即点、线、面……)，若其表现功用过具象、过专一，“画外音”便少了。总体效果之恍惚(多义、多致)，依赖于各造型因素功用的“非专指性”，或曰“不确定性”。非专指的造型因素，极力展现和发掘的是材料(意象)的内在特征和性格，而不在于用这些材料去再现什么。以描摹再现为能事者，技术也，非艺术也。
　　似、不似与恍惚。在东方，在中国，恍惚的哲学乃是恍惚的艺术之母。“不似而似”、“无似无不似”，恍惚也。徒具形似而神(意)不似，僵尸也。
　　真假与恍惚。艺术之真实不等于生活之真实。假作真时真亦假，真作假时假亦真。无真无假——恍惚。
　　虚实与恍惚。模糊反精到，虚无益充实。似此模糊之精到，虚无之充实，说它是虚实相生亦可，说它是无实无虚亦可——恍惚也。
　　是非与恍惚。实处能“似非而是”，虚处才“似是而非”——无画处皆成妙境。似此“是是非驯：”其实是“无是无非”——恍惚之境也。
　　点到为止。三五人可作千军万马，六七步如行四海九州岛。恍惚之一途也。
　　自然形态的水迹墨花、斑驳壁痕……浑无定象，而能通过观者的经验补充(联想到似某意象)，给人以定向的启迪与感染，自具天然恍惚之致，是怎样地令人动心动情啊。
　　儿童从斑驳的壁痕中“发现”的形象——意象也，心象也，恍惚之象也。画家从而有心得又从而用之一——心画也。
　　意在笔先而及恍惚，是艺术家在高层次审美观念和造型意识指导下，对表现手法和艺术效果的刻意追求，是“踏破铁鞋”、“上穷碧落下黄泉”、“众里寻他千百度”的苦恋苦觅之果。
　　意在笔后而得恍惚，那艺术家是受了天启神示获得天才灵感的幸运儿，是“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是“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看似侥幸，实属日日思君刁；见君”，“梦里偶相逢”。若无慧心慧眼，  “纵使相逢应不识”，那美人可能擦肩而过再无觅处呢。
　　意在笔先而及恍惚，难。意在笔后而得恍惚，亦难，甚或尤难。是“先”亦难而“后”亦难，可谓难得恍惚。然则何时而易也?恍惚觉得：必先有恍惚之心眼，而后方有恍惚之手法。
　　恍惚之心眼来自对艺术本身的挚爱与沉醉。爱得神魂颠倒，醉得升天入地。若孜孜于世俗功利，便难悟恍惚之真碲，难入恍惚之境界。因其恍惚，不易为人理解，故恍惚之道，真寂寞之道也。然醉心于此，乐在　其叫，，追求本身即是幸福，又何寂寞之有!天若有情天亦老，衣带渐宽终不悔。
　　难哉，恍惚!美哉，恍惚!妙哉，恍惚!

作者：刘山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