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况(约727—816)，字逋翁，自号华阳山人，一生历经唐代玄宗、肃宗、代宗、德宗、顺宗、宪宗六朝，生平经历复杂，经几代学人的努力，其一生舞文弄墨的行迹渐趋明晰，但因史料的局限，仍有一些问题值得商榷，尤其是顾氏绘画面目，除张彦远的《历代名画记》外，信史几近阙如。笔者不揣浅陋，通过对有唐一代的笔记小说加以剔抉，对诸家广泛征引的所谓顾况“怪异的绘画方式”一事，提出质疑，亦期借此对近年来学界时行的旁证之风有所警示，以摒穿凿附会之谬。

　　记载顾况善于绘画的唐代文献，可知者有《封氏见闻记》、《历代名画记》、《尚书故实》三种。《封氏闻见记》卷五载有一则顾氏绘画的轶事：

　　大历中，吴士姓顾，以画山水历抵诸侯之门。每画，先帖绢数十幅于地，乃研墨汁及调诸采色，各贮一器，使数十人吹角击鼓，百人齐声噉叫，顾子着锦袄锦缠头，饮酒半酣，绕绢帖走十余币，取墨汁摊写于绢上，次写诸色，乃以长巾一，一头覆于所写之处，使人坐压，己执巾角而曳之，回环既遍，然后以笔墨随势开决为峰峦岛屿之状。夫画者澹雅之事，今顾子瞠目鼓噪，有战之象，其画之妙者乎!〔1〕

　　《历代名画记》有两处涉及顾况的记载：

　　顾况，字逋翁，吴兴人。不修捡操，颇好诗咏，善画山水……有画评一篇，未为精当也。

　　王默，师项容，风颠酒狂……醉后，以头髻取墨，抵于绢画……顾著作知新亭监时，默请为海中都巡。问其意，云：要见海中山水耳。为职半年，解去，而后落笔有奇趣。顾生乃其弟子耳。彦远从兄监察御史厚，与余具道此事，然余不甚觉默画有奇。〔2〕

　　此外，《尚书故实》也有一段关于顾况的记载：

　　顾况，字逋翁，文词之暇，兼攻小笔。尝求知新亭监，人或诘之，谓曰‘余要写貌海中山耳’。仍辟善画者王默为副知也。〔3〕

　　后世记载顾况善于绘画之事者，大多由上述所引四段文字脱胎而来。然而，就顾况绘事的记载，却有着许多疑点。

　　首先，《封氏闻见记》中并未明确指明其所说的“吴士姓顾”者即为顾况。此“顾子”为“顾况”之说，应起于何焯。海源阁藏朱邦衡校蒋氏本“吴士姓顾”下即有何焯注语：“此顾逋翁也。”〔4〕但何焯并没有说明其注语的依据。这或许是何氏的臆断，不可轻信。《封氏闻见记》大约成书于贞元中〔5〕，封演于书中多述掌故及当时士大夫轶事，足见他对当时文坛的熟悉程度。以顾况在当时文坛的地位和影响，封演不当有不知其名而仅以“吴士姓顾”来称呼顾况、记述这段轶事的道理。详味《封氏闻见记》这段文字，此“吴士姓顾”者很可能是企图凭借这种怪异的绘画方式来提高自己的知名度，否则他不会“历抵诸侯之门”。然而大历时顾况早已登第，颇有声望，并且有官职在身，理应没有借此种方式来提高知名度的必要。因此，认定这段漏洞颇多的记载中的“吴士姓顾”者即为顾况而将此轶事归于顾况名下，似乎牵强。

　　我们再来比对一下《历代名画记》与《尚书故实》中的关于顾况善画的记载。这三段记载往往成为论者论述顾况有一种怪异绘画方式的佐证，理由是：据二书所载，可知顾况一定善于绘画;顾况是王默的学生，王默善于泼墨，性格上又“风颠酒狂”，作画时“以头髻取墨”，亦属怪异;因此，与王默有相似性格，“不修捡操”的顾况有封演所记述的那种怪异绘画方式，似乎顺理成章〔6〕。

　　我们姑且不论这种推论过程本身逻辑上的缺陷，就其所凭论据—上述所征引《历代名画记》与《尚书故实》中的文字本身—就有着许多可疑的地方。

　　第一，以顾况为传主的两段文字虽大体上相同，但其差异也很明显。《历代名画记》中“要见海中山水”的是王默，而《尚书故实》中“要写貌海中山”的是顾况。考二书之成书年代，《历代名画记》早于《尚书故实》〔7〕，理论上当以《历代名画记》所载更接近事件的原貌;且张彦远明言此事乃其“从兄监察御史厚”告知，因此其记述的可信度较高，两相比较，“似以《历代名画记》所载为顺”〔8〕。但即便以《历代名画记》为据，依然有可疑之处。论者往往以《历代名画记》“王墨”条中的“顾生乃其(按：指王默)弟子耳”的“顾生”为顾况，如此顾况便成了王默的学生。确实，这句话的“顾生”很容易让人联想起同段文字中稍前提到的“顾著作”，亦即顾况。但这样一来，这段记载便与《历代名画记》的体例不合了。

　　《历代名画记》记唐人善画者，凡有师承流变可考者，往往于传主本传之下记其师承，这样的例子随处可见，现略举一二例如下：

　　范长寿，师法于张僧繇。

　　翟琰者，吴生(按：吴道玄)弟子也。

　　沈宁，亦善树石，山水有格律，师张璪而少劣。

　　陈庶，扬州人，师边鸾，花鸟尤善布色。

　　王默，师项容狂……王默早年授笔法于台州郑广文虔。〔9〕

　　《历代名画记》有顾况小传，未言及其师承。本传下未记其传承，却于王默传下载之，令人费解。况且《历代名画记》“王默”条中既已称顾况为“顾著作”，同一条中却又称“顾生”，似亦不符合其行文习惯。以此来判断顾况是王默的弟子，理由也不充分。从实际留存的文献材料上来看，并没有诸如“顾况师王默”这样的直接证据，后世论者关于顾况与王默师生关系的论述，都是由《历代名画记》这段本身有歧义的文字推测而来的。

　　第二，退一步说，倘若顾况真有如同《封氏见闻记》所载的怪异绘画方式，则这种绘画方式应当是具有开创性的，是“唐代泼墨泼色山水画”的先驱。这样一种不同于以往的绘画方式，何以《历代名画记》中阙载?倘若确实是《历代名画记》失载，或由于张彦远个人艺术观点的问题而拒载，这段轶事又何以不见于任何一位与顾况有过交往的文人笔端?若此事确属顾况，是完全可以作为他“不修捡操”性格的绝佳注脚，值得大书特书一番的，然而当时无人提及此事，后世为顾况集作序者亦无人提及此事，岂不令人费解?

　　再次，《尚书故实》“顾况”条目还有一处未被人注意的文字，亦包含疑点。据《尚书故实》载，顾况“兼攻小笔”，论者往往认为此“小笔”即是“绘画”的代名词。确实，此处的“小笔”与“绘画”有直接关系，却并不是仅代指“绘画”，更不是对“绘画”的“轻视之称”。“小笔”一词在古代文献中并不少见，现举出与“绘画”相关的几处，来分析一下“小笔”的含义。

　　其年秋七月(按：广政十六年，公元953年)，上命内供奉检校少府少监黄筌，谓曰：“尔小笔精妙，可图画四时花木虫鸟、锦鸡鹭鸶、牡丹踯躅之类，周于四壁，庶将观瞻焉”……至十二月三日，上御斯殿，有五坊节级罗师进呈雄武军先进者白鹰。其鹰见壁上所画野雉，连连掣臂，不住再三，误以为生类焉。〔10〕

　　张询者，南海人也，爰自乡荐下第，久住帝京，精于小笔……忽一日，长老请于本寺大慈堂后留少笔踪。画一堵早晨、一堵午景、一堵晚景，谓之三时山。盖貌吴中山水也，颇甚工。〔11〕

　　郓王，徽宗皇帝第二子也……性极嗜画，颇多储积……又复时作小笔花鸟便面，克肖圣艺，乃知父尧子舜，趣尚一同也。〔12〕

　　李昭，字晋杰，鄄城人……长于墨竹，自云：“他人以萧疏为能，余以重密为巧，吾之墨竹一派，不让湖洲。”又善墨花小笔，亦能山水。〔13〕

　　孔去非，汝州宁极先生之后也，长于小笔，清雅可玩。尤工草虫，作蚁、蝶、蜂、蝉、竹雀，甚可观。〔14〕

　　以上所引用的材料，虽然都没有明确道出“小笔”究竟为何，但已足可见出所谓“小笔”绘画的特点：用笔精妙细致、刻画形象生动逼真，亦即要“精”、“巧”。这一点，欧阳修也有过类似论述：

　　余尝爱唐人诗，云“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则天寒岁暮，风凄木落，羁旅之愁，如身履之。至其曰“野塘春水慢，花坞夕阳迟”，则风寒日煦，万物骀荡，天人之意相与融怡，读之便觉欣然感发。谓此四句可以坐变寒暑。诗之为巧，犹画工小笔。以此知文章与造化争巧可也。〔15〕

　　欧阳修在这里是用“画工小笔”来说明“诗之为巧”。其所列举的诗句，均给人以鲜明的形象性，让人觉得真实可感，如此才能引发出读者的诸般感受。欧阳修进而发出“以此知文章与造化争巧可也”的喟叹。以此看来，“诗之为巧”与“画工小笔”必定有其相通之处。而这一相通之处，应当就是指“小笔”绘画中运笔、构图的细致精巧与诗歌创作中运用各种“作法”技巧所达到的巧妙效果之间的相通性。故而欧阳修论诗之句又恰恰可为“小笔”做注。

　　既然“小笔”绘画需要精致的用笔、生动形象的刻画，要“精”要“巧”，那么它是否与顾况的绘画风格相一致呢?遗憾的是，目前尚未见到有关顾况绘画风格直接有力的文字记载，而其绘画作品也已不可得见。但就唐代以后文献中存留的只言片语，尚可略加探究：

　　江南春图始于顾逋翁，皇宋惠崇袖卷更奇胜，国朝倪迂亦仿效作之。〔16〕

　　《书画舫》云：昔闻琴川刘以则孙某秘藏顾况《江南春图》袖卷，后有宋元名贤题跋，笔法潇洒，天真烂然，近始见之。〔17〕

　　由上述记载，我们至少可以明确以下几点：其一，顾况绘有《江南春图》，直至宋元时尚流传，并且为“袖卷”，画幅应该不会太大;其二，此图可见出“笔法”，即作画时运笔之方法，有笔踪可循。运笔方法清晰可辨，并且又能以尺幅之界纳江南千里之景，则此画的风格与上述“小笔”的特征倒有几分相符。而《封氏闻见记》中“以画山水历抵诸侯之门”的“吴士姓顾”者，“每画，先帖绢数十幅于地”，可见这种绘画方式为他所习用，并非偶一为之。这种经常性的怪异绘画方式，势必影响到这位“吴士姓顾”者的画风，而这种绘画方式下生成的画风，显然是与顾况“善小笔”的特点以及流传的《江南春图》的风格不相一致。

　　由此可见，将《封氏闻见记》中所载的这段绘画轶事的主人公定位为顾况，并由此来进一步证明顾况的“狂放”是不可靠的。事实也许恰恰相反，正因为顾况有这种狂放不羁的性格，人们才将这段没有明确归属的画坛轶事安插在了顾况的身上，好似“对号入座”，而不是“以此证彼”。

　　【注释】

　　〔1〕[唐]封演《封氏闻见记校注》，赵贞信校注，中华书局2005年版，第48页。

　　〔2〕[唐]张彦远《历代名画记》，范祥雍、启功、黄苗子点校，人民美术出版社1964年版，卷10，第199页，第204-205页。

　　〔3〕[唐]李绰《尚书故实》，“丛书集成初编”本，中华书局1985年版，第7页。

　　〔4〕见《封氏闻见记校注》，第48页。

　　〔5〕参见陶敏、李一飞《隋唐五代文学史料学》，中华书局2001年版，第188页;赵贞信《封氏闻见记校注序》谓此书选定在贞元十六年(800年)后。

　　〔6〕参见洪惠镇《唐代泼墨泼色山水画先驱“顾生”考》，《美术观察》1998年第11期。

　　〔7〕《历代名画记》约成于大中元年(847年)，参见宗白华《张彦远及其〈历代名画记〉》，《学术月刊》1994年第1期;《尚书故实》约成书于广明中(880—881)，参见周祖譔先生(主编)《中国文学家大辞典·唐五代卷》第320页“李绰”条。

　　〔8〕傅璇琮《唐代诗人丛考·顾况考》，中华书局2003年版，第393页。

　　〔9〕以上诸条，分见于范祥雍、启功、黄苗子点校《历代名画记》卷9、10，第172、177、199、200、204页。

　　〔10〕[宋]黄休复《益州名画录》，秦岭云点校，人民美术出版社1964年版，卷上，第24页。

　　〔11〕同上，第57页。

　　〔12〕[宋]邓椿《画继》，黄苗子点校，人民美术出版社1964年版，卷2，第7页。

　　〔13〕同上，卷4，第43页。

　　〔14〕同上，卷4，第49页。

　　〔15〕[宋]欧阳修《试笔·温庭筠严维诗》，《欧阳修全集》，李逸安点校，中华书局2001年版，卷130，第1982页。

　　〔16〕[明]张丑著《清河书画舫》，《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台湾商务印书馆 1986年，第817册，第139页。

　　〔17〕[清]卞永誉《式古堂书画汇考》，《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第828册，第650页。

　　注：李安源，南京艺术学院人文学院副教授。黄皓峰，安徽师范大学文学院副教授。

来源：雅昌艺术网 作者：李安源、黄皓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