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申胜秋 　　造型问题是我多年艺术实践与教学中最关注的问题，虽然对它的认识也在不断深化，但还是朦胧和模糊的。带着这个问题走了不少欧洲的博物馆，比较了不同时期不同风格的作品，思维逐渐清晰。当我来到柏林的帕珈玛（培尔甘蒙）雕塑馆时，被宙斯祭坛的群雕惊呆了。整个作品视觉冲击力如此之大，咄咄逼人，使人感受到崇高的精神力量，人的存在价值在奥林匹斯众神上得以显现，既熟悉又陌生，虽与作品咫尺之近，又觉得十分遥远。这充满神秘感的宏篇巨构，闪耀着古希腊文明的余晖，但还是那么耀眼夺目。（帕珈玛在土耳其境内，是希腊化时期的文化中心。）它比法国雕塑、巴洛克雕塑、甚至文艺复兴雕塑更让我着迷。究其原因，法国雕塑尤其是学院派雕塑太似真人，造型软。而古希腊雕塑在精微的外表之内支撑着坚实的“造型框架”，它既包含“结构框架”，又喻含着传统的程式样式的“形式框架”。形体结构是科学的、客观的；“形式框架”既是客观的，又是主观的，是主客体结合的产物，是艺术的，是历史文化积淀的产物。这些作品既有传统的程式，又有作者鲜活独特的感受，这就是魅力之所在。 　　程式是对造型样式的限定，渗透着时代的文化精神内涵和底蕴，如同京剧的唱腔、诗词的格律，有着一套不断演化的程式样式。由于限定，增加了难度，在这种限定制约下发挥出来的创造力，更显出难能可贵的魅力（如同杂技演员在钢丝绳上作的惊险动作比在平地上作同样的动作更使人感到动人心魄）。 　　古希腊雕塑不同时期有不同程式的“样式框架”。古风时期和埃及的雕塑有近同的东西，到古典时期达到最鲜明完美的境界；发展至希腊化时期，在这传统的程式样式中又注入了更多的个性。但它们有共同的程式手法，如在表现人体时强调由几条大的控制线控制的体块关系，如胸大肌下的控制线、肋下缘的控制线、腹股沟的控制线等。由其限定形成的几大体块，及外圆内方的大面转折关系构成单纯简捷的样式框架。骨骼肌肉的塑造经过筛选和提炼，表现性地充实样式框架，而不是拷贝式说明性的。在大框架下的个性化特征增加了作品的鲜活感，使它既有传统程式的样式，又不程式化概念化，从而体现了文化品味和艺术价值。 　　当然艺术的传统程式的“形式框架”也在不断地演化，不同民族、不同历史文化背景的作品有不同形式框架。黑人原始艺术有对神秘世界感到敬畏的原始艺术理想的框架；中国云岗石窟的大佛有体现玄秘的东方艺术理想的框架；马约尔等现代艺术家有在传统基础上更强调创造性的个性化表现形式的框架。总之，真正的艺术品都不是对客观物体的直接拷贝。具像艺术在继承和打破不断演化的程式样式的“形式框架”和建立新的“形式框架”中创造出独特的艺术作品，是重要的文化现象。 　　通观西方的的素描作品，也有着不同的程式样式，这和造型的框架是相关连的。 　　在素描教学中对造型框架的直觉感悟和理性把握是至关重要的，它是基础练习通往艺术创作的桥梁，框架所具有鲜明特征的简化作用，便于形象记忆、设计和想象，为艺术表现提供了坚实的内核，为形式探索浮出始初的雏形（在某种意义上与一些理论家提出的“密码”、“情感的符号”、“有意味的形式”也不无关系）。素描教学要站在艺术的高度上，扎扎实实地解决最基本的问题，作为基础教学，造型框架训练是其中重要的环节。 　　时下在素描和绘画作品中流行表面化的细节罗列堆砌的拷贝式描绘，经常是谨毛失貌，使造型“软”、“散”、“花”、“碎”、“乱”。这种缺乏人文精神的俗作，离表面效果的“距离”近了。离艺术的“真谛”远了。在素描上，这个问题除了艺术修养之外，主要还出现在造型框架上。基本功问题是躲不过去的，低年级解决不好，问题在高年级还要暴露出来，在附中解决不好，在本科还会暴露出来，造型框架训练是素质教育的重要组成部分。 　　对于造型框架的直觉感悟认知有赖于对形体结构和造型规律的理解。形体结构可分为“几何结构”和“解剖结构”两方面，如果不懂构成形体的大的体块、大的透视面、大的控制线，只知道解剖知识，那么造型可能“软”、“平”、“碎”，也许会像医用解剖图；如果只知道几何结构，缺乏解剖知识，那么造型会简单概念。对于客体的研究有助于打破固有的视觉经验，开发视觉感知力，从而建立新视觉经验。 　　有关研究客体的解剖透视知识有相应教材，这里不再赘述，着重谈谈主体对客体的把握。 　　克罗齐认为：“艺术即直觉”这包含里德所谈的“对存在于诸形式关系中的整一性或和谐的感知能力”（《艺术的真谛》）。对形体“整一”的直觉感知是把握造型框架的前提，这“整一性”是具有鲜明特征的个性化的“整一性”，而不是概念的“整一性”。我们在百米之外能辨认出熟人，这就是对个性化“整一性”的感知。过去素描教学也讲整体观察，有时往往对个性化的基本形强调不够。画色彩强调第一印象，画素描第一印象也同样重要，第一印象整一的直觉性、简化性是非常鲜明的，容易感悟到整体造型框架的特征，随着进入局部形体的深入刻画，这种感觉逐渐淡化，可能会使细节孤立出来，而破坏大的框架。这时需要正确的理性对感觉的驾驭和调控。普利尼说：“心灵是视觉与知觉的真正工具，眼睛则是一根导管，接收和传递视觉部分”（转引自贡布里希《艺术与幻觉》）。实际上人的观察是有选择的，这和兴趣和兴奋点有关，如何“看”也体现一个人的修养、胸怀和气度。“知觉”的无意识推理与有意识地在原型中寻找秩序、概括、提炼、整理、筛选、分析、综合相结合，主动地把握对象，这个观察过程中有意识与无意识同时并存互补、对形体的感觉认知起支配作用，只有这样才能贴近艺术的本质。 　　人的感官是需要不断开发完善的，这需要克服“无知”和“偏见”。人的视觉存在着习惯和惰性，每每用自己的成见来代替对特定对象的具体观察，几乎多数人画画都不同程度存在着“习惯形”，甚至在画大卫时也多多少少有点像自己，这一方面是因为过去的视觉经验在起作用，另一方面是心理需求（期待）使自己喜爱的自己的特征无意识地“投射”到画面的对象上。对过去的习惯经验不打破就看不到对象的特征，不少人画洋石膏像中国人也是这个缘故。 　　理性知识有助于感觉的启迪、开发和校正，初学者在画石膏头像时，对透视缩减不敏感，往往容易把远处的形体画大（如四分之三角度，把远处眼睛画大），而转不过去。学习必要的透视知识，可使学生对空间透视中的造型有更敏锐的感受，正如石涛所说：“借其识而发其受”。 　　从观察到绘画是不断判断、选择和设计构筑的过程。一件事的成败往往在于一个判断，在观察中判断有时会出现错误，大家都知道等大的白球感觉比黑球大，画头像时勾个大轮廓时感觉脸宽胖一些，涂完明暗后就觉得窄瘦一些，就是这种错觉造成的。所以在把握大的造型框架中要有意识地克服错觉。因为这是画家艺术表达的障碍（利用观众的错觉是另需研究的课题）。克服错觉一方面通过“试错”的过程来解决，古人说所谓聪明的人“不二过”，也就是不犯同样的错误。在低年级教学中，先安排一幅起稿子的框架作业（约一、二小时），然后在同样的角度画一幅长期作业，经过“试错”过程，使学生对形体的感觉、认识和把握提高了一步，最后落实在一幅短期框架作业上，这是强化框架训练行之有效的办法。克服“错觉”的另一方面是：首先观察对象的秩序，不断地在画面上建立和调整秩序（指长期作业），体积关系和明暗关系同步进行，整个过程都和感觉结合起来，这样出现的错觉会少，大形比例上不会有太大的反复。 　　造型框架不是表面的，也不是完全能用话语言表的。它是视觉观察与手的反馈结合在一起形成的。边思维边直观，雅斯贝斯谈到达?芬奇时说：“对达?芬奇来说，就是有秩序的结构与无限的特殊性之间的紧张中，可见的东西才被认识”（《作为哲学家的达?芬奇》）。“在手的活动之中产出的直观”这个过程不是纸上谈兵，而是拿着画笔来思维实践的不断自我完善的过程。” 　　在素描教学中，使学生了解造型框架的基本要素，有利于提高学生的造型观念。这包括有特征的大体块、基本形、外轮廓线、大面的转折（有说法称为内轮廓线），也包括基本的动势比例。人体还包括不同角度的中心线、中轴线及横断面，各部分体块的衔接关系。素描又不同于雕塑，借助光来表现形体，由明暗交接线统领的明暗两大系统的大面的转折，也是造型框架的主要显现。这些要素之间存在着节奏秩序，也就是所谓素描关系，明确这些要素有助于学生主动设计构筑画面。要使学生知道“画什么”，还要知道“不要画什么”。大师的素描并不是所有的层次和细节都画，但感觉非常丰富精到，这就是掌握了造型框架的暗示作用，（如靠眉弓和发际线暗示出额头的立体效果）。 　　造型框架不是概念的、僵死的，有时显现于外表，有时不显现。既是抽象的，又是具体的（个性化的），它是对形体观察、认识和表现的方法。徐悲鸿先生倡导“宁方勿圆”，在徐先生的素描中并未机械地切方块，而是有骨有肉。“宁方勿圆”体现的是一种认识方法，应该说徐先生素描的造型框架是方的。靳尚谊先生曾讲到：“安格尔的造型是方的，大卫的造型是圆的。“我查画册一看才完全理解，果然安格尔大的造型框架是方的，而且大的造型框架明确，并没有使其简单化。在素描教学中也存在着有些学生对造型框架狭隘地理解，机械切方块，使造型简单化概念化。方是一种认识方法，具体塑造要“方”“圆”结合，有时是“外圆内方”。都“圆”了就“软”，都“方”了就“薄”，方圆结合好就既结实又厚实。 　　在学生的长期作业中，有时会出现这样的情况：开始大的感觉还比较鲜明，随着深入塑造，大的感觉弱了，可能会“温”、“软”、“碎”、“弱”，这和大的造型框架的淹没和被破坏有关系，这就需恢复始初的直觉感受，需要整理和筛选细节、调整秩序、强化大的造型框架及其特征，使之更加鲜明。 　　在素描作业中起稿抓大形，不要有固定的样式，也不要例行公事，具有鲜明特征的直觉感受是第一位的，造型框架和具体精微的塑造并不矛盾。长期作业开始的造型结构具有一定的假设因素，写生过程中，这种假设在不断地被肯定或否定之中，造型框架得到完善并逐渐隐蔽起来。短期作业更强调造型的直接性，但也要建立在对造型框架的理解基础上。在基本练习中，还有必要分清绘画感觉与审美趋向。有的学生偏离对象去画，却说自己感觉就是这样，这是一种自欺的表现。不要把审美取向当作感觉，感觉需净化、培养；审美取向靠提高艺术修养，分不清这一点，两方面发展都受影响。 　　造型框架训练是素描教学的重要环节，但不是全部，它给“尽精微”提供了“致广大”的前提，为摩天大楼提供了稳固的支撑，为艺术表现提供了桥梁和契机。我们学习艺术要以开阔的胸怀，在高品位的艺术实践中实现人自身的存在价值。 　　（文章来源：艺术家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