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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本与文本

  小时候,家住一所中学。中学有些年纪了,校舍旧风犹存,即使在那个纷乱的年代,阔的回廊,静的池塘,连同其间出没的师生,都暗留一丝风流。而对我这个初谙人事的小孩来说,最愿意去的地方莫过于那间面积不小的生物教具室了,里面存放的,是经年累月积攒的标本。在我印象中,它们与教学并无关系。

  那可真叫壮观!每年秋天的某个星期日,这些标本就一具接着一具被摊在艳阳下曝晒:山羊、梅花鹿、孔雀甚至山豹,凡几十种,象被魔法固定,既栩栩如生,又死气沉沉。它们相互孤独,拥挤,我看着它们,满腹狐疑,礼赞。那时,它们远比街上此起彼伏的游行伍更令我震动。

  其余的日子,标本们锁在黑暗里,与漫漫时光相守,与那些瓶子里浸泡的死婴和内脏为伍。当我一个人踮着脚从窗外向窗内观望时,我与标本之间,就象牲灵与标本之间,恍若隔世。虽然常常只见其中影影绰绰的部分,但似乎已经感受到,世界的真相原来如此。

  这样的情景恰当地封存在记忆里。直到1997年,我在伦敦的沙奇画廊看到德国艺术家Thomas Grunfeld的一批作品,记忆忽然唤醒。他的作品有如自然博物馆里的展品,也是些标本,只不过小鹿身上奇异地长出了蝙蝠的翅膀,兔子的身体上嫁接着天鹅的脖子。我喜欢这些作品——这时,我才惊觉自己多么秘思属于我的那些标本,它们以艺术的名义默默跟随我已经好些年头了。

  艺术作品岂不就是“标本”?即便如何虚饰或守秘,一但它脱离了艺术家之手,激情停止活动,身份蒸发干净,供人讨论的不过是基因的表面,一览无余。人们从中欣赏和嘲弄他们认识的部分,有学究气的观众,还会补述那些有待证实的成因,从近的说,是作者的私念,从远的说,是时代的征候。但最终,作品仍然逃脱不了标本化的徒有其表。而艺术史也就是一部现形记了。

  每位艺术家依靠自己的能力,贡献了那些自以为正确的部分,形成各种标本的差异。差异不外乎:其一,道德的,有如动物与植物的不同。前者总是奔碌游猎,后者则偏好隐秘而静态的生长方式,二者都是生态的日常。事实上,我们今天的生活中是以何种状态居多,一望而知。虽然大多数在自我扼杀地活着,但终究预先是一个标本。其二,也许是更重要的差异。某些不同形态的作品,应视作是一类人共同的见地,或者是世界观,它们分别散夹在全部的小说、绘画、电影甚至烹调中,聚会是遥遥相对,但是,其心心相应远比同行间的费解和不谙来得生动,古今中外亦然。这似乎在证实,标本会以另一种更合理的隐性谱系,而不是以惯常的分类学的方式,在世界深处运转着,同类合并着,等待相互的指认。

  这样看待这最基本的事实,同时,我也常常从工作的梦魇中醒来时,疑惑自己究意是怎样的标本。没有确切的答案——但我清楚与周边的差异,向往是一个单数。似乎要故意走失,故意不在场的样子,偏移的快乐与其说是固执己见的结果,不如说,我对自已身上的某些习惯已经无能为力了。我喜欢“虚”甚于喜欢“实”,喜欢“想法”甚于喜欢“画法”,喜欢“记忆”甚于喜欢“观察”,喜欢“潜伏”甚于喜欢“狂奔”,喜欢“蝴蝶”甚于喜欢“犀牛”……。结果,无非反映在我的画作里,差不多是遗弃的或梦游的,身份不清,身形恍惚,仪式化的叹息。但是,倘若实也试图生活得象画面述说的那般,障碍就出现了。

  曾经与一位朋友谈及,我期待自己的作品与观众的联系方式,有着顽念般的“古典”叙说习惯,也就是说,作品中预设的因由,曲折,是以不明朗的方式进行的。对于有经验和耐心的观众来说,暧昧是令人愉悦的,需要靠所谓“解读”到达作品的核心。但现代艺术培养的观众口味是一目了然,直白、扼要、即时的痛快,这种时风,使我对自己艺术的接受功能有所怀疑。既如此,而我又无心改变,反倒是自己对自己应该耐心一点,更耐心一点。看画的人哪怕只有这么一位,也是值得期待的,有时候,他或她就是全部世界的回归。

  朱朱的《空城记》以及上下数篇,就是这种期待的结果。重要的,不是显而易见的写作才华,而其写作趣味,有着比一般单纯的闲游者更高的目标。这种目标在虚幻的“时代空城”之上飘浮。至于牵涉到我的部分,牵涉到我莫衷一是的作品标本的部分,我视其为一种复活——复活的模式当然也是虚拟的。不过,有时,这种虚拟往往更准确地还原了真相,使我以魂灵的姿态重新回望作品鲜活时的模样,来历,去处,长时间是如何在作画的过程中挣扎的。奇怪的是,在文字的催眠中,我所读到的似乎并不是我,而是一个同类,很熟悉,偶尔有些令人厌烦,一点办法也没有。

  评论即捕捉。捕捉的方式多种多样。朱朱的方式是蜘蛛的方式,他占踞着知与识可以交合的几块墙面,或者是旷野里树与树预留的空间,布下一些柔软、敏感、韧性的蛛丝,剩下的工作,留待那寂静中的一道震颤——谁有幸落网?“日色五华无觅处,却在蛛丝往来中”,他正确地捕捉到一些好东西,坏东西,不好不坏的东西,然后给予它们以不自由,却又自在的位置。

  无论是朱朱的评论,还是我的画;或者,他人的文本,自己的标本,“最重要的,是眼睛看不见的”(《小王子》),借此说法,我们还有不少讶异无妨贸然追询。

二00二年八月八日

  幻象剧场

  我是画过“明式家具”才对之有所喜爱的。然后,随着领会能力的提高,更加感觉到,以自己之凡识,欲求透彻理解个中品质的全部,已属相当不易。心逾向往,逾无力触到“明式家具”灵魂的深处——一件鸡翅木文椅即便近在咫尺,同样虚无缥缈。它的一切亦即秘密。

  如果作品代表对世界更真切的看法,我的态度也基本如此。包括“明式家具”,任何存在的元素都那么遥不可及,都那么远离我的呼吸,几乎没有什么不是匿名的,几乎没有什么不是以叹息的语气向我告密的。或许,这种理解世界的方法会让人觉得荒凉和忧伤,但作为一种自我沉溺的文体,我却有莫名的兴致,以及不可抗拒的执迷。

  我生活时并不感到自己在生活,而做梦时却感到自己在做梦,这种间离的态度使现实通过纸面,让作品看上去仿佛是真实物质和情感活动所派生出来的重影,如同夜晚是白天的重影似的,一方面,人、物体、意识仍然顽强地苟延,现实在潜行;另一方面,纯粹的假定性和虚幻性,使眼前的境界更迷惑,更镇定,更不可测。

  是的,夜晚,我习惯在这样时刻准点到场。

  在唯一的光亮处布置剧场,让悬疑不期而至,是一件令人着迷的事。剧场的局面是虚假的,逾这样,逾要费心费力地做出神态自若的样子,企图获得表面的信达。所以,在我的引用中,几乎不需要对描述形象有所变形,更愿意世界就是记忆里的尺码,一种可以还原的存在符号。“明式家具”就如此这般充当着其中一个角色,直觉告诉我,那些“明式椅子”不仅缜密和华贵,还隐藏一种“剥离”的性质——真正的美从来不是直接使我们激动,“明式椅子”之所以意味深长,是因为它使我们远离了许多东西,包括我们性灵上早已失去了与它的联系。

  画面另有一些游荡和飘忽的角色——动物、飞鸟或帽子——与它们相比,“明式椅子”威仪安祥,不仅以静态衬出动态,以份量对应轻盈,相互指认两者的辨证关系,而且更重要的是,这里安置的“明式椅子”其实是一种定位,一种确切,一种承诺,它即时告知,我们在无意识的迷宫中寻路所暂时到达的地点。依凭“椅子”植物般的忠诚,那些顽念被羁伴住了,无休无止的推论似乎有了片刻了结,换取魔术般的布局和幽灵似的观看——它们是移步换景中所能看到的《茫》、《夜游》或者《空影记》。

  这些封闭的空间只在这一刻敞亮,只在这有限的时段显出幻象,它是被制约的,被截取的,或是不慎被保留的。场景深处,乃至场景远处,看不见的消失仍然在意识里继续着,蜿蜒曲折。这是我从明代木版插图中得到的秘诀,非常像放映中的默片,气息相连又空间疏离,最终用以表现真实与虚构之间的暧昧状态。此中局面,“明椅”也常常同谋,帷幔或屏折遮蔽了它,半掩半现,不完全的叙述滤走局部结构本应饱满的部分,如前所述,它其实是总体内容的小象征,早在我们遇见它之前,意愿逃逸了,被浩瀚的隐秘吞没——残迹兀然,茫然若失。一位朋友曾经对我说起,这样的安排尤其激发他的窥视欲,引起难以表述的焦虑。或许是吧,于我说,那些看不到的部分才是作品最重要的内容。

  接近“虚无”,沐浴在一种毒化的气氛里迷失自己,这是画面的美学态度,对此,内部形象的缺失和满盈其实是一回事。尤内斯库的荒诞戏剧《椅子》干脆以椅子代替角色,唯一上场的哑巴演说家对着它们宣讲,结局是摆满椅子的舞台和拍打的海浪声。我的《虚浮》和《青雾》复述了他的类似意图——将一件“明式椅子”或“明式绣墩”反复“克隆”、排列、充斥场面。单调的增殖是非常无聊的事件,“物”在它的内部以平庸的派生逻辑耗散其意义,这种在扩充中消失自己的方式相当寂寞,就像万花筒里的繁荣,空虚而窒息。

  卢克莱修《物性记》中说,“空虚与固体物质一样,也是具体的”。在我眼里,“明式椅子”并没有可供还原的“物性”,它同样是心神的投影,篇幅中的虚词,内在起伏不安的征兆,对待它,我宁可将自己放在偶而相遇的位置上,不知所措,又若有所思。

  徐累在自我绘制的空间里穿行、思索和梦想,那些动物和飞鸟无非是幻影,近乎一抹余晖。帷幔的意图格外明确,我们意识到自己置身于画外,引诱出窥视的兴趣,激发了好奇与探究心理,从而确立了画作的魔力。由于窥视不仅是叙事框架,而且已经变成叙事主体,我们的跌入就变成了受制,被催眠,迷失。正是在这种宿命里,我们体验到作品的神秘追问色彩,经由此处重返人类古典情境的不可能。他的色欲世界是另外面目的现代主义方式,带有美学上的哀歌性质。众多观众或同行视其艺术为一种取向模糊、不具现实作用的玩赏物,而没有勘测到徐累对虚无的独特确认,对暧昧情境的主动选择,直面悖论的勇气及其内心的流亡感。一旦认识到这些,认识到他的过程正是某种巨大能量处在反复累积中,我们将目睹到那些画作深处闪耀的遥远、寒冷而明亮的星光。

——选自朱朱《空城记:猫眼》

  徐累一直在尝试将油画的三维空间、布莱希特的舞台间离效果以及马格利特的物象在虚空间的自由放置,与十九世纪以前的文人画图像美学结合在一起,使绘画像观念小说那样,成为一种由来自不同系统的视觉概念组合在一起的文本。徐累的绘画在观念上更接近一种概念艺术,在结构上,像是一种先锋派诗歌中的意象安排,使传统文人画意象和各种现代视觉意象进行并置,并赋予混合的意象群——一种现代性结构。

——选自朱其《九十年代的观念艺术和艺术中的观念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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