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忙过后，士龙有五天假期，便想去上海。他先到嘉兴，住在南湖东岸的第三医院内一个自族堂叔那里。听说在南湖的烟雨楼有嘉兴地区的知名书画家在那里有书画活动。闻说时，已将傍晚，渡船已停，他迫不及待地游水前往。上岸后，便在展厅观看，此中有吴兴的张苕生、吴迪安，海盐的任小田，桐乡的刘雪樵，海宁的沈红茶、孙味齐，嘉兴的沈茹松、郭蔗庭等。凭他对中国画的审美眼光，审视了一会，认为其他的都一般，唯有郭蔗庭的画最有吸引力，他的花鸟用笔雅健遒劲，色彩古艳，其山水墨色淋漓，一派江南雨色，有北宋米家遗韵。稚农决定拜其为师，问询以后，得知此人今日已回家中，在广平桥七号。

　　士龙求师心切，即刻游回对岸，穿上衣服，买了几包烟，两瓶五茄皮，赶往广平桥。见郭蔗庭个子不高，四五十岁。面色黑里透红，略带一些油垢。叫过先生，说明来意，蔗庭大喜，遂即对他说：“小吴，不客气了，见酒不喝，颇为难过，烦你到外面熟食店买包猪头肉，有爆鱼也行，我们一起边喝边谈。”

　　士龙速速买到，郭先生已倒好酒，呷了一口说：“缘份，缘分啊，你等会先画几笔给我看看。”

　　“好。”士龙即刻起身铺纸，拿起一支长锋羊毫，凝神思考一会。

　　“你想画啥？”

　　“我想画几笔兰竹。”

　　“喔唷，兰竹可难！兰半世、竹白头哪。我到现在还没多大把握呐。”

　　士龙忽问道：“郭先生，你这里有《芥子园画传》吗？”

　　“有，你要参考是吗？”

　　“是的。”

　　郭先生在书堆里翻出“芥子园”说：“好东西啊，你在家就照这个学吗？”

　　“是的。”士龙翻开兰竹谱，遂即画了一兰一竹，淡浓适中，恰到好处。

　　“真好，真好，勿简单。”郭先生真心夸奖，并说：“稚农，明天上午，我同你一起到烟雨楼，你当着他们这些画家露两手，我知道他们画不到这个程度。”

　　“我看他们画花鸟倒很有水平。”士龙觉得先生过奖了。便恭维其他画家一下。

　　“听我说，要把花鸟画好不难，你只要把兰竹画好，其他迎刃而解。不过你还得努力。”说着，郭先生来到画桌前：我画几笔给你看看，你的用笔出锋，还未收住。……

　　“对了，我问你，看你小子生得很结实，你练过拳吧？”

　　“我在练。”

　　“你在空中给我出一拳。”

　　士龙拉开马步，“呼”的一拳。

　　“好，很好，你的拳倒留得住。告诉你，画中出笔，须得像出拳一样，也要留得住。”只见先生在宣纸上示范了几下，觉得他的用腕好像有弹力，画好后，这枝笔的笔锋仍然是很挺健，使他大为钦服。

　　那是一个星疏月朗之夜，他迟迟不想回舍。

　　接着，郭先生又给稚农看了许多印章，说：“士龙，你要成为一个大画家，必须攻金石、书法。你想刻好印，必须要写金文、摹汉印，当你有了刻印的刀上功夫后，作画出笔就韧炼了。”

　　“我明天要去上海看英国现代水彩画展。”

　　“那好。你去上海必须得去福州路古旧书店，买些印谱。”郭先生呷了口酒说：“士龙你画画必须刻印。你一旦刻印后，拿起笔来作画就不一样，所谓金石文字之交，你将受用一辈子”。说着郭先生从房间角落里奉出一抽斗印章来，让士龙欣赏。

　　“你看，这方，‘且陶陶乐趣天真’是文征明儿子文彭刻的。疏白文，典雅浑朴。这方‘晓呤楼’朱文，是赵次闲刻的……喏，这方是‘一名荣光’白文，刻得很深，是胡菊麟刻的，哎！他是你们石门人，高手。”

　　士龙听着、把弄着，一下子入了迷。

　　第二天去上海，士龙直奔黄陂路美术馆，参观了“英国现代水彩画展”，他感到非常震撼，画面的干湿处理，技巧很高，特别是一幅雨中街景，光与色的典雅清新，其妙处是难于言表的，唯有在琴弦上，在小提琴或中提琴上方能表达出来。当他买了一册“英国现代水彩画集。”走出展览馆大门。他一片茫然，觉得英国人水平不得了。中国人无法超越他们。

　　吴士龙遂即走向福州路古旧书店，他首先见到的是一大批柯罗版画册，大部分是二三十年代出版的清末民初画家的画册，他对嘉兴吴秋农，杭州戴醇士之画册颇感兴趣，因为他们的画温润敦厚，又健朴萧曠。还有王石谷的册页一恽南田的册页。然后他在西面一垛书架上找到了印谱，“二金蝶堂印存”、“金壘山民印存”、“赵时印谱”、“苦铁印存”，他都买了。回家后他看了自己所作的水彩画，不意痛哭起来，认为他一辈子无法去超越英国人的水平。妻子对他不了解，父母以为他真的疯了。此时他的一个嘉兴画友说：“中国人就该画中国画，没必要去画西洋画（当然，这一说法是错误的，）”

　　士龙决定，水彩画没必要再画下去。

　　这次他邀请先生到石门家做客，坐一点三十分的石门班轮船，在到达石门家中时已近傍晚，祖母、母亲都出来，埋怨他：“你娘子要生孩子了，糊涂鬼啊！”须臾接生婆下楼说：“恭喜你，生了个男孩。”郭蔗庭马上笑呵呵地说：“可能是我送来的，将来必定又是个画家，我家是三代画家。”（果然，此子乃吴香舟，为当今画坛名家。后来，帮助他画完《芥子园画谱》的花卉部分，此乃后话。）

作者：抱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