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老其实不老，四十多不到五十岁。因为他早早地白了头发，外加驼着背。他个高，一米八几，年轻时走路就爱猫腰，我想可能他进门怕撞头的缘故吧。现在从侧面看，正好一个弧线，从后面看恰似一座丘陵。走起路来一蹿一蹿活像个螳螂。不熟悉他的人，光从外型上判断的确是有些老相了。

　　二十年前认识他，他是我老公的发小，铁哥们，当时他们经常一起出没，一共三个人，印象中都年轻轻少白头，都一脸严肃，都爱扎堆看书，都爱侃艺术。他们三人中周老最高，也最有号召力。第一次跟我老公到他家的印象至今仍然清晰。他家住在朝阳门内小街的一幢老式塔楼里，六层高，楼道很宽，从小窗中透进来的光打在水泥地上，反着幽暗的光。他虽说与父母亲住在一起，但因为是个小三居，他幸运地占据一小间，虽不足二十平米，但确实可以关起门来做皇帝了。他喜爱书，他的房间几乎就是用书堆出的无数个小屋子，层层叠叠找不到落脚的地方。他人在里面，不仔细搜还真是找不到。

　　我那会儿看书不多，看的也大多是画册或图多字少的书，有点像小学生们翻阅的读物——看图说话。看到眼前的阵势还真是打心眼里佩服。不过心里也嘀咕，这得多大毅力才能看完啊。(因为那会儿，我一直觉得看书是个苦差事。)周老对得起这些书，他不光买来摆着垛着，他还真下功夫看，他算不算博文，我不得而知，但他绝对算是强记了，啥事不懂，不明白，问他，用北京话说——靠谱。他能侃侃而谈，而且好辩，你若与他各持己见，他必定不厌其烦地引经据典，把你辩得心服口服为止。他不论在哪，跟谁，只要是张嘴，一聊天就爱引用某人某书里的某句话，而且常常是字句不落，大段大段。他做事力求完美，事事以书本为准绳，以名句格言为指导，也许是好奇他这般严谨的态度，我当时给了他一个绰号“本本主义”。

　　这些年他做生意，忙，见面机会少了，但仍然常常想起他的不同，他的好，他的“教条”，他的“本本”。

　　第一个带我和老公去吃麦当劳的人是他，那年麦当劳在王府井开了第一家店，就是靠近中国书店的拐角处。我们那会儿住在美院宿舍，就在王府井帅府园5号。周老有一天很神秘地拉我们出去，说有一家好吃的美国快餐店开业了，我们跟着他一路小跑，他个高，腿长，一步顶我们两步还多。进了门，他让我们先找个地方坐，他去买。人很多，只觉得里面宽敞明亮，与外面仅仅是一层落地玻璃的阻隔，里面就如春城般微风习习，非常凉爽。

　　一会儿周老就抱了码成山的托盘回来了，他一边拿一边给我们介绍都是什么，尤其是炸薯条，从种到采到挑选到洗到切再到炸整个的工艺流程，他讲得头头是道。记得他当时的吃相真是一种享受，他一连吃了五个还是六个巨无霸我记不得了，但印象深刻的是他一直在吃，一直在说，包括汉堡包的制作过程，对了，尤其大加推崇的是美式服务。比如洗手盆的高低设置，低的方便小孩子们，免得即使掂起脚也够不到水。洗手有洗手液，洗完有烘干，厕所干干净净，不像我们自产的公厕，几里外就有迷人的气味飘荡了。周老美美地吃着，不厌其烦地介绍着，我记性不好，他具体说的原话我一句也记不起来了，不过大概给我的感觉是，在他的心里，外国的月亮比中国的圆。

　　还记得有一次在上海，他因在那边有生意常住，我们是路过玩几天，他为尽地主之谊请我们吃饭。我们到的有些晚，饿得前胸贴后背了，他兴冲冲地要带我们去吃老鸭煲，说是上海的张生记很有名，好吃，得排队等才能吃得上。我老公一听就皱起了眉头，跟周老死说活说，表示自己就想就近吃碗面，才不要打车转半个城，在那呆坐两小时傻等一个什么鸭，什么煲。可他哪儿犟得过周老。这回可是两头倔牛对上了，两人互不相让，一个坚持去，一个坚持不去，最后还是我出面调解，跟我老公说：去吧，老鸭煲肯定好吃，再说是周老的一片盛情，别辜负了。于是我们打上了车，一路拥堵，好不容易到了饭店，拿号排队，我老公的脸已是忍无可忍，一副无可奈何状，再看周老，一脸的兴冲冲，绝没有打退堂鼓的意思。不知到底过了多久，终于轮到了我们，看看四周，等位的坐椅都空了出来，我们终于有了自己的座位。小菜上来我老公就一扫光，尽管周老一再提醒留着肚子吃老鸭煲，可我家那位不是饿急了就是堵气，反正憋足了劲，先吃饱算。

　　一盆香气扑鼻的老鸭煲出现了。我尝尝还真是好吃，看看老公不动筷子，一直在抱怨真是不值得：就为口吃的，哪不能吃啊，填饱肚子不就行了吗。可周老觉得值，因为他觉得好吃的一定也要你吃上。他待朋友，在我看来，常常是费力不讨好。就拿这次事来说吧，我老公是饿了就得吃，嘴急，他爱吃面(什么面条，炒饼，包子，饺子)，总之是做着未必省事，可吃起来省事的就可以。周老明明了解，可却愣是要牵牛鼻子走，犯了没能投其所好的忌，结果自然是可想而知了。

　　这两次的吃，我时隔多年仍然记得真真的。

　　一件是要吃得明白。依周老看是求甚解，比如麦当劳。

　　一件是要吃得好。依周老看是求美味。

　　遗憾的是，对于我们这对吃既不求甚解又无所谓美味的人，周老的这份苦心就被当成驴肝肺，白瞎了。

　　很久没见他了，他瘦了很多，食欲不如原来。近来迷上了国学，不仅读书，而且前往武夷山打坐，回来后要不是老婆拦着，差点吃了素。他以前是着迷西方的，是什么原因让他弃洋转中，想必原因很多，也很复杂，我不得而知。但有一点是明确的，凭我的直觉判断，恐怕他推崇的西方哲学在中国地界上行不通吧。

　　今天周老在我们家坐了很久，我们喝茶，聊天。老哥俩都没有了往日的激昂躁动，平静地感慨着岁月流逝。我老公说，我就图活个踏实，老老实实做人，不伤害别人就行了，对现在的生活，我挺知足。他的大意是，其寝不梦，其觉无忧。周老长长地叹了口气说，问题是你伤害了别人，你当时并不觉得，你当时坚持自己是对的，一意孤行，事后才意识到你伤害了别人，而且很重，尤其是自己的家人。听周老的这几句肺腑之言，我真的对他刮目相看了，因为他是个认死理的人，相信自己的判断和决定不会出错，又可能他嘴硬，错了也不认。这次我很认同他的观点。

　　我很欣慰听到周老这句看似平和的感悟，这几乎是他自己近半辈子的总结，或许国学真的让他学会彻底的面对，他解放了自己，可谓是：朝闻道，夕死足矣。

　　周老活得累，用他老婆的话说：跟别人在一起，他都把一切安排好，别人很轻松，就他累。用我的话说：他是一个理想主义加完美主义者。他没有错，只是在这块土地上要想活得好，西方的本本主义是行不通了，只好请求老夫子出来帮忙——走东方的中庸之道了。

　　前几日我们几家约好，开车去山东威海那边转转，出发前头车司机岂老的手上拿到了一张详细的路线图，是周老花了一个晚上上网查的。满满写了一张稿纸，不仅字迹清楚，而且用彩笔划分出了高速路转高速路的出口名称，看着这个可爱的老朋友，听见他女儿叫他“本本主义”，我笑了。

作者：申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