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一个月前，黄明祥兄在他的彩纳轩给某画家举办画展。说是画展，更多的却是让受邀嘉宾就那些作品展开讨论。讨论的话题居然持续到了翌日凌晨。如果说，民间举办的活动比官方的形式会议要更为纯粹令我有点意外的话，我当晚还感到了另一种意外——讨论会刚刚开始，以《青瓷》声播文坛的小说家浮石先生也无约而至。我的确意外，因为我没料到第一次见到浮石是在这样的场合，更没料到浮石会对绘画有兴趣。他当时随意说了什么我不大记得，我记得我微感惊讶的是，从浮石的谈话中，我发现他对绘画不仅不陌生，而且有自己独特的认识。

    有什么认识，体现的其实就是认识者有什么思想。今天说到“思想”，总不免令人略感尴尬。因为这时代似乎不怎么需要思想，但不能否认的是，即使一个拒绝思想、甚至扼杀思想的时代，也总是有人在认真地面对思想，或者说在独立地展开思想。

    没有人说浮石是思想家，尽管他的小说人所共知。但浮石的小说不是我要论涉的话题。在画展中结识浮石之后，令我吃惊和意外的是，浮石让我看到他大量的画作。

    文人作画并不新鲜，从国史来看，皆备琴棋书画，差不多是一个古代文人必具的要素特征。这大概也是现代文人与远古文人的显著区别。在远古文人所必然拥有的能力方面，现代文人多数已相形见绌。甚至，无数的小说家仅仅是小说家，散文家仅仅是散文家，诗人仅仅诗人，等等。就这一现象来说，不是一句简单的创作类别细分就可以将其随意打发，从中暴露的问题是，现代作家已经囿于一个相当窄小的领域，很难随心所欲地变身换位。

    可以一问，在今天，对一个作家来说，变身换位是不是真的重要和必要？

    如果说我们的古典作家必然具备琴棋书画等诸般技艺是古典时代特征的话，我们也没理由说今天的一个作家局限在个人写作领域就值得称道。只要我们稍稍将目光移向西方，也能容易地发现，即使是一个现代西方作家，也对写作之外的艺术领域多有涉猎——左拉与塞尚的交谊不是偶然所致，尼采与瓦格纳的惺惺相惜也绝非单纯的性格纠缠。说明问题的是，从这些大家的最终成就来看，恰恰是源于艺术的博采众长和艺术本身的内在勾连。没有这些作家专注领域之外的元素介入，很难保证那些作家能够登上创作的巅峰。

    因此，当我意外面对浮石的画作之时，既有一闪而过的初时惊讶，也有接踵而至的随后惊奇。感到惊讶，是我没想到今天的一个小说家会如此深地进入另外一种表达；感到惊奇，是没想到一个小说家会在另外一个领域将表达表达得淋漓尽致。

    在不少作家那里，总是纠缠于写什么和怎么写。套用一下，在一个画家那里，大约也会被怎么画和画什么的问题困扰。从中国的传统绘画来看，似乎那些塑造传统的画家还没有被画什么所困扰。因为国人的绘画工具不外乎水墨，因而水墨画成为传统中的强势（原因当然不仅如此），另外一支传统强势应该是以《清明上河图》为代表的工笔细画。只是我们面对那些被时间挽留的画作之时，能够展开的话题多半停留在画作所代表的逍遥出世和赏心悦目之上。即使《清明上河图》被解读成时代的画卷，那也是不多的例外。进一步来看，那些作为例外的画作，仍不能逃脱赏心悦目的范畴。

    当我们说今天的社会和时代已经走向复杂，我们也就难免面对一个问题，那就是今天的画家还能不能活在他的逍遥出世和赏心悦目当中？说今天的时代复杂，也就是说时代经历过现代主义和后现代的冲刷之后，万花筒似的疑难杂症已充斥我们今天的生活。因此，今天的种种现状就给有抱负留下时代身影的艺术家们提出了超越以往的严格要求。如何解读这个时代和对时代有什么解读就极其尖锐地摆在创作者面前。

    作为小说家，浮石已经用他的小说描述了时代侧面，但显而易见的是，仅仅描述一个侧面不是浮石的全部野心，至少，在他连续不断地画作中，我十分惊讶地看到他对时代的另一面解读。

    应该承认，面对浮石的画，我第一眼的感受并不新鲜，那些以水墨画就的人物容易令人想起先辈丰子恺等人的画作。但多看之后，我发现浮石画作难说是对先贤的简单效仿，至少，从他大开大阖的构图来看，浮石总是会将画中核心（或人物或动物或风景）以大构图形式置于中心——置于中心，当然也非浮石首创，问题是，他的中心总令人感到一种古怪和不同。说其古怪，是因为那些核心总有一种漫画似的夸张和微微变形；说其不同，是那些人物的夸张和变形虽然大多置于古装的包裹之下，引发读者触动的却又是从中散发出的现代意味。换言之，浮石的画作表面上在描述过往，笔锋包含的却是活生生的当下和今天。因而那些既依附于人物，又只能让人感受的内在，总不觉间就流露一种嘲讽和揶揄。

    浮石要嘲讽这个时代？或者换一种问法，这时代是否有令人嘲讽之处？

    在浮石画面，极为醒目的还有他为画面题写的一两句或者干脆一段书法文字——以文字入画，更不是浮石首创，但关键是，作为读者，我们得看看浮石究竟写了些什么。在一幅和尚微笑闭目打坐的画中，我们首先看到画中人的笑意本身就有一丝揶揄挂在嘴角。既是和尚，身边便很自然地搁置一把紫砂壶、一只茶杯和一本经卷，但另一边却极为奇怪地放置一把弹弓和菜刀，更奇怪的是，在和尚头上，居然飞着两只小鸟和一只追赶小鸟的公鸡。两只鸟的飞翔神态还算正常，那只公鸡看起来是在追赶小鸟，神态却已是惊慌失措，好像那个闭目打坐的和尚也会对其构成大祸临头的伤害一样。在画面右端，浮石以其独特的字体写道，“以前灭四害打鸟现在防禽流感杀鸡不管什么天灾人祸把责任归到鸡和鸟头上大抵不会太错”。读完这句话，相信不止是我，每个读者也大抵会不禁一笑。只是笑归笑，从一句简单的话语中，我觉得浮石流露的远远不是幽默。在幽默的外衣之下，浮石给读者展示的恰恰是对这个时代最核心的提炼。而就一件完成的作品来看，浮石已反讽十足地将画面和文字交叉成一个令人啼笑皆非的时代现场。

    我们置身这一现场吗？

    并不需要费力寻找，作为生活的个体，我们往往会发现，很多答案一旦揭开，就清楚得犹如是我们早已有之的感受。只是在无人揭开之时，我们又往往难以找到最真实的答案。但答案之所以是答案，就在于答案本身具有尘埃落定的性质。在浮石的画中，几乎没有例外，总是给读者提供时代所掩藏的种种答案——需要读者明鉴的是，我刚描述的这幅画是我随机选择，它不一定就是浮石的代表作，我也无意从浮石提供的大量画作去寻找他的代表作。毋宁说，我目前看到的全部浮石画作，大都和这幅画异曲同工，无不像在翻开这时代的张张底牌，当然还有他对人生的理解和透彻认识。因此我愿意承认，和浮石的小说相比，我更被浮石的画作吸引；和他的画作相比，我更被画作上的文字吸引。只有简单明了，才可能具有一针见血的效果。浮石画面文字提供的，正是这一效果。

    写到这里，我不由想起德国哲学家鲁道夫•卡斯讷就里尔克诗歌和书信的关系所作出的比较。在他看来，里尔克有两支笔，一支笔写诗，一支笔写信。其诗歌是外衣，书信是衬里，这衬里实在精致，叫人有时忍不住翻过来穿。这个比喻用在浮石创作中也不无贴切，他的小说就是外衣，绘画就是衬里。进一步说，对任何一个雄心勃勃的创作者而言，一支笔远远不够，因为我们所处的时代和环境早已不再单纯，它要求创作者的表达也因此不会单纯。从浮石的小说和绘画中，我能体会到浮石对时代脉搏的拿捏渴望，更能看到他对时代真相的冷静梳理。当他以小说扬名文坛之后，竟然会专心致志地进行绘画，其原因当然不是随随便便地想在另一个领域赢得喝彩。在认识浮石的那晚，我唯一能记住的，是他无意中说到他毕业于哲学专业，或许，对一个接受过哲学浸淫的大脑来说，会比更多人都明白一个简单事实，那就是思想往往超过情节，箴言往往压倒叙事。

 

2014年5月23日凌晨

 大约一个月前，黄明祥兄在他的彩纳轩给某画家举办画展。说是画展，更多的却是让受邀嘉宾就那些作品展开讨论。讨论的话题居然持续到了翌日凌晨。如果说，民间举办的活动比官方的形式会议要更为纯粹令我有点意外的话，我当晚还感到了另一种意外——讨论会刚刚开始，以《青瓷》声播文坛的小说家浮石先生也无约而至。我的确意外，因为我没料到第一次见到浮石是在这样的场合，更没料到浮石会对绘画有兴趣。他当时随意说了什么我不大记得，我记得我微感惊讶的是，从浮石的谈话中，我发现他对绘画不仅不陌生，而且有自己独特的认识。

    有什么认识，体现的其实就是认识者有什么思想。今天说到“思想”，总不免令人略感尴尬。因为这时代似乎不怎么需要思想，但不能否认的是，即使一个拒绝思想、甚至扼杀思想的时代，也总是有人在认真地面对思想，或者说在独立地展开思想。

    没有人说浮石是思想家，尽管他的小说人所共知。但浮石的小说不是我要论涉的话题。在画展中结识浮石之后，令我吃惊和意外的是，浮石让我看到他大量的画作。

    文人作画并不新鲜，从国史来看，皆备琴棋书画，差不多是一个古代文人必具的要素特征。这大概也是现代文人与远古文人的显著区别。在远古文人所必然拥有的能力方面，现代文人多数已相形见绌。甚至，无数的小说家仅仅是小说家，散文家仅仅是散文家，诗人仅仅诗人，等等。就这一现象来说，不是一句简单的创作类别细分就可以将其随意打发，从中暴露的问题是，现代作家已经囿于一个相当窄小的领域，很难随心所欲地变身换位。

    可以一问，在今天，对一个作家来说，变身换位是不是真的重要和必要？

    如果说我们的古典作家必然具备琴棋书画等诸般技艺是古典时代特征的话，我们也没理由说今天的一个作家局限在个人写作领域就值得称道。只要我们稍稍将目光移向西方，也能容易地发现，即使是一个现代西方作家，也对写作之外的艺术领域多有涉猎——左拉与塞尚的交谊不是偶然所致，尼采与瓦格纳的惺惺相惜也绝非单纯的性格纠缠。说明问题的是，从这些大家的最终成就来看，恰恰是源于艺术的博采众长和艺术本身的内在勾连。没有这些作家专注领域之外的元素介入，很难保证那些作家能够登上创作的巅峰。

    因此，当我意外面对浮石的画作之时，既有一闪而过的初时惊讶，也有接踵而至的随后惊奇。感到惊讶，是我没想到今天的一个小说家会如此深地进入另外一种表达；感到惊奇，是没想到一个小说家会在另外一个领域将表达表达得淋漓尽致。

    在不少作家那里，总是纠缠于写什么和怎么写。套用一下，在一个画家那里，大约也会被怎么画和画什么的问题困扰。从中国的传统绘画来看，似乎那些塑造传统的画家还没有被画什么所困扰。因为国人的绘画工具不外乎水墨，因而水墨画成为传统中的强势（原因当然不仅如此），另外一支传统强势应该是以《清明上河图》为代表的工笔细画。只是我们面对那些被时间挽留的画作之时，能够展开的话题多半停留在画作所代表的逍遥出世和赏心悦目之上。即使《清明上河图》被解读成时代的画卷，那也是不多的例外。进一步来看，那些作为例外的画作，仍不能逃脱赏心悦目的范畴。

    当我们说今天的社会和时代已经走向复杂，我们也就难免面对一个问题，那就是今天的画家还能不能活在他的逍遥出世和赏心悦目当中？说今天的时代复杂，也就是说时代经历过现代主义和后现代的冲刷之后，万花筒似的疑难杂症已充斥我们今天的生活。因此，今天的种种现状就给有抱负留下时代身影的艺术家们提出了超越以往的严格要求。如何解读这个时代和对时代有什么解读就极其尖锐地摆在创作者面前。

    作为小说家，浮石已经用他的小说描述了时代侧面，但显而易见的是，仅仅描述一个侧面不是浮石的全部野心，至少，在他连续不断地画作中，我十分惊讶地看到他对时代的另一面解读。

    应该承认，面对浮石的画，我第一眼的感受并不新鲜，那些以水墨画就的人物容易令人想起先辈丰子恺等人的画作。但多看之后，我发现浮石画作难说是对先贤的简单效仿，至少，从他大开大阖的构图来看，浮石总是会将画中核心（或人物或动物或风景）以大构图形式置于中心——置于中心，当然也非浮石首创，问题是，他的中心总令人感到一种古怪和不同。说其古怪，是因为那些核心总有一种漫画似的夸张和微微变形；说其不同，是那些人物的夸张和变形虽然大多置于古装的包裹之下，引发读者触动的却又是从中散发出的现代意味。换言之，浮石的画作表面上在描述过往，笔锋包含的却是活生生的当下和今天。因而那些既依附于人物，又只能让人感受的内在，总不觉间就流露一种嘲讽和揶揄。

    浮石要嘲讽这个时代？或者换一种问法，这时代是否有令人嘲讽之处？

    在浮石画面，极为醒目的还有他为画面题写的一两句或者干脆一段书法文字——以文字入画，更不是浮石首创，但关键是，作为读者，我们得看看浮石究竟写了些什么。在一幅和尚微笑闭目打坐的画中，我们首先看到画中人的笑意本身就有一丝揶揄挂在嘴角。既是和尚，身边便很自然地搁置一把紫砂壶、一只茶杯和一本经卷，但另一边却极为奇怪地放置一把弹弓和菜刀，更奇怪的是，在和尚头上，居然飞着两只小鸟和一只追赶小鸟的公鸡。两只鸟的飞翔神态还算正常，那只公鸡看起来是在追赶小鸟，神态却已是惊慌失措，好像那个闭目打坐的和尚也会对其构成大祸临头的伤害一样。在画面右端，浮石以其独特的字体写道，“以前灭四害打鸟现在防禽流感杀鸡不管什么天灾人祸把责任归到鸡和鸟头上大抵不会太错”。读完这句话，相信不止是我，每个读者也大抵会不禁一笑。只是笑归笑，从一句简单的话语中，我觉得浮石流露的远远不是幽默。在幽默的外衣之下，浮石给读者展示的恰恰是对这个时代最核心的提炼。而就一件完成的作品来看，浮石已反讽十足地将画面和文字交叉成一个令人啼笑皆非的时代现场。

    我们置身这一现场吗？

    并不需要费力寻找，作为生活的个体，我们往往会发现，很多答案一旦揭开，就清楚得犹如是我们早已有之的感受。只是在无人揭开之时，我们又往往难以找到最真实的答案。但答案之所以是答案，就在于答案本身具有尘埃落定的性质。在浮石的画中，几乎没有例外，总是给读者提供时代所掩藏的种种答案——需要读者明鉴的是，我刚描述的这幅画是我随机选择，它不一定就是浮石的代表作，我也无意从浮石提供的大量画作去寻找他的代表作。毋宁说，我目前看到的全部浮石画作，大都和这幅画异曲同工，无不像在翻开这时代的张张底牌，当然还有他对人生的理解和透彻认识。因此我愿意承认，和浮石的小说相比，我更被浮石的画作吸引；和他的画作相比，我更被画作上的文字吸引。只有简单明了，才可能具有一针见血的效果。浮石画面文字提供的，正是这一效果。

    写到这里，我不由想起德国哲学家鲁道夫•卡斯讷就里尔克诗歌和书信的关系所作出的比较。在他看来，里尔克有两支笔，一支笔写诗，一支笔写信。其诗歌是外衣，书信是衬里，这衬里实在精致，叫人有时忍不住翻过来穿。这个比喻用在浮石创作中也不无贴切，他的小说就是外衣，绘画就是衬里。进一步说，对任何一个雄心勃勃的创作者而言，一支笔远远不够，因为我们所处的时代和环境早已不再单纯，它要求创作者的表达也因此不会单纯。从浮石的小说和绘画中，我能体会到浮石对时代脉搏的拿捏渴望，更能看到他对时代真相的冷静梳理。当他以小说扬名文坛之后，竟然会专心致志地进行绘画，其原因当然不是随随便便地想在另一个领域赢得喝彩。在认识浮石的那晚，我唯一能记住的，是他无意中说到他毕业于哲学专业，或许，对一个接受过哲学浸淫的大脑来说，会比更多人都明白一个简单事实，那就是思想往往超过情节，箴言往往压倒叙事。

2014年5月23日凌晨

作者：远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