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三凯是具有一位文人情结的画家，从他的作品和文论中都可以窥见其心。在当代山水画领域，他以研习书法入手，进而主攻山水，简淡萧疏，意境高远，宛开生面。曾三凯1974年出生于福建泉州，在正式考入中国美术学院中国画系山水专业之前，他曾先于此研习书法一年，本科毕业后又继续深造获得硕士学院，2007年获得中央美术学院绘画博士学位，师从著名艺术家张立辰、邱振中和陈平教授，真真是称得上科班出生，根正苗红。

曾三凯和朋友聊天尤爱谈书法，唐代张彦远《历代名画记》即谈：“是时也，书画同体而未分，象制肇创而犹略。无以传其意，故有书，无以见其形，故有画，天地圣人意也。”世界上没有哪个国家的文字如中国书法一样，成就一门独立的艺术门类，借以形、势等表达书者内心感受。用硬笔写字在中国不过百年光景，从马王堆帛画开始，中国人就开始使用毛笔作为书写、绘画的工具，毛笔的软性笔头可以压、拉、拽、拖，带来丰富的形式趣味，这不仅带来了书法的兴盛，还带来书法理论的极大丰富，比画论出现的时间提前许多，从汉代即开始大量出现研究书法的著作，如东汉书法家崔瑗的《草书势》。元代大家赵孟頫曾在《枯木竹石图》提到“石如飞白木如籀，写竹还须八法通。若也有人会此道，孰知书画本来同。”中国人学画亦先学书，在充分了解了笔墨纸砚的特性之后，转向绘画成为一种自然的选择。曾三凯也在重复这样的道路，他以书法入手，进入到山水画领域，从他本人的艺术实践来看，书法修养在绘画中的作用极为明显，甚至可以说他本人已经进入到中国绘画的“后现代主义”，他所写山水已经脱离真山实景，完全回归到到抒写心中意气，又基于对笔墨技法的精到理解，创造出一种新的图式。从三凯早期的作品来看，他得力于元四家和新安派尤多，远山静流、寒山古寺，立松垂柳，以干笔皴擦，兼以淡墨渲染，层层相加，再以焦墨提点，一派文气。因为扎实的基本功和努力的探求，使得曾三凯很早就取得了骄人的成绩，1998年即参加了“中国山水画展”，作品《九华系列》获得“美苑杯”全国美术院校毕业作品国画类最高奖。次年作品《山影依旧》（合作）、《梵籁》均入选全国第九届美术作品展，并获优秀作品。

如果仅仅满足于此，我们可以说曾三凯是一名优秀的青年画家，但百尺竿头，亦须更进一步。从近年来的作品观之，对于曾三凯本人来说，如何摆脱用他最熟悉的笔墨一定是极困难的事。一旦笔法墨法的圆融成为习惯，成为画面的主体，就会丧失很多趣味。汤垕曾在《画鉴》中提出新六法“观画之法，先观气韵，次观笔意、骨法、位置、傅染，然后形似，此六法也……高人胜士寄兴写意者，慎不可以形似求之。先观天真，次观笔意，相对忘笔墨之迹，方得其趣。”曾三凯最令人欣赏之处首先因为他的勇气，从笔墨进亦从笔墨出，在吃透传统书画气象、笔法、点画、精神、意趣的基础上，他用尽全力打出来，以一种决然的姿态和以前作品划开界限，在借用西方图式构成的基础上，把笔墨带进新的境地,笔墨自然仍是从传统脱化，却表达了完全现代式的审美感受。中国山水画经过一千多年的发展，前代大师已经发展出一套非常完满的系统，每个当代山水画家都面临着创作的困境，他们大多受到学院美术的教育，从某种意义上说，他们所选择的风格即代表着表达的观念，借古开今、融汇古今这样的语词放到任何一个当代画家身上都不会有问题，但这样粗略的表达是否能充分表达个体艺术家所取得的成就呢？从曾三凯个人的艺术实践出发可以看到，他以笔墨连接着传统山水画所传达的信息和精神，对于传统化笔墨的摆脱出来，创造出个人化的图式才成就了他。正如尚辉先生所言“三凯能比其他画家更深层地沉入画面，完全归于他个人以书入画的领悟与技能。在笔者看来，山水画在从笔墨个性走向图式个性所具备的“当代性”之后，笔墨并不与图式个怀相冲突，相反，只有口味绝俗的笔墨才能更充分强化图式个性的表现力度。”曾三凯在题材的选择上配合笔墨的表达，开拓出新的方向，《闵园》等园林题材的作品成为变革的最佳载体。中国古典园林之妙实在难以尽言，它本身就表达着文人士大夫独特的审美情趣，处处看似不经意，却步步都在经营之中。曾三凯深刻体会到园林的妙处，他画中的园林更是再造了江南园林深幽野趣，一发胸中逸气。最引人注目的部分似乎还不在于此，曾三凯几乎不用线条，以此悟得画中三昧，用色块的叠压拼接园林景象，气象萧疏、肆意为之，再点缀以小亭、桥洞、甚至只是一些梦中景象，超逸绝然，这和他对金石碑版的熟悉不无关系，透露出些许类似拓印的痕迹。就此言之，曾三凯对传统的研读实在深入，以形式直追气韵，亦是由他个人心血凝结。他的作品似乎比较简约，画面清清爽爽，雅素而淡，自成风致，这种风格的形成和艺术家个人率真疏朗的性格是分不开的，画乃心之所印，自文人画兴起以后，山水尤其如此。当代画家往往流于形式的追求，而不倒追自心，所作山水皆成表象而不自重，曾三凯的园林水墨酣畅，逸笔草草但极具韵致，观照自然，一再玩味，以丹青之笔直入心灵，然后再次生发，落笔纸上，独成一格。

明代大家董其昌说“字须熟后生，画须熟后熟”，曾三凯也正是如何要求自己，一而再三，总是在前进着。“熟后熟”要求艺术家有能力在画面上随心所欲地运用技巧，再变刻意为率性，变工巧为平淡， 从而形成极度成熟后的“生拙味”，只有“熟后熟”才能与艺术家自然的内在心灵匹配，真正达到“画如其人”的境界。曾三凯近两年的作品正慢慢显示出这样的风范，《觉山卧游》、《新安记忆》等作品中，艺术家个人主体心灵的位置越来越重要，一方面，笔墨、造型、结构等形式趣味在画面上越来越鲜明，传统的因素变化成一种现代的方式在画面上出现，另一方面曾三凯在空间的处理上更加自由，不再顾及平远、深远、高远等有形的古典法则，以心中之法统领画面，形成一个实际上不可能存在的空间，但并没有全然的抽象化，还保留着一些具体的形象，用笔更加含蓄丰富，落笔之处，往往尽心于虚实变化，以空白处冲和，生出奇妙的心理感受来，虽然笔简，但不至于意淡，虚虚实实，得一己之面目。

中国山水画很早就是画家自我心灵的抒写，曾三凯的作品自然也是如此，但在如他这样年轻的艺术家身上，却背负着探索山水画“当代性”的责任。以书法线条进入传统，再以块面层叠从传统中脱出，重新回到点线面交织而形成的崭新境地，曾三凯以手中画笔得意忘象，既表现出山川、园林深幽奇险的自然壮阔，又融入画家不同时期的心境感受，苍老而不枯，雅素但不简，不拘一格、自出机杼，以墨色的自然晕散和笔法的随意挥洒叙说艺术家的才情格调、气质风致，拟合造化之功，意得画中三昧。曾三凯的变是他艺术生命中之最可贵者，艺术家个人的创造力不断在变中挥洒，言说着他的眼界心胸和造化修为，凭此三尺画卷，当容进天下之时，任凭山光水色、浓情淡意就自在有无之中无尽显现出来。

作者：盛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