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画学全史》.郑午昌64
《山水论》曰:
凡画山水,意在笔先,丈山尺树,寸马分人。远人无目,远树无枝,远山无
石,隐隐如眉,远水无波,高与云齐,此是诀也。山腰云塞,石壁泉塞,楼台树
塞,道路人塞,石看三面,路看两头,树看顶<宁页>,水看风脚,此是法也。凡
画山水,平夷顶尖者巅,峭峻相连者岭,有穴者岫,峭壁者崖,悬石者岩,形圆
者峦,路通者川,两山夹道,名为壑也,两山夹水,名为涧也,似岭而高者,名
为陵也,极目而平者,名为坂也。依此者,粗知山水之仿佛也。观者先看气象,
复辨清浊,定主宾之朝揖,列群峰之威仪,多则乱,少则慢,不多不少,要分远
近。远山不得连近山,远水不得连近水。山腰掩抱,寺舍可安;断岸坂堤,小桥
可置;有路处,则林木;岸绝处,则古渡;水断处,则烟树;水阔处,则征帆;
林密处,则居舍。临岩古木,根断而藤缠;临流石岸,鼓奇而水痕。凡画林木,
远者疏平,近者高密,有叶者枝嫩柔,无叶者枝硬劲。松皮如鳞,柏皮缠身。生
土上者,根长而茎直;生石上者,拳曲而伶仃。古木节多而半死,寒林扶疏而萧
森。有雨不分天地,不辨东西;有风无雨,只看树枝;有雨无风,树头低压,行
人伞笠,渔父蓑衣。雨霁则云收天碧,薄雾霏微,山添翠润,日近斜晖。早景则
千山欲晓,雾霭微微,朦胧残月,气色昏迷。晚景则山衔红日,帆卷江渚,路行
人急,半掩柴扉。春景则雾锁烟笼,长烟引素,水如蓝染,山色渐青。夏景则古
木蔽天,绿水无波,穿云瀑布,近水幽亭。秋景则天如水色,簇簇幽林,雁鸿秋
水,芦乌沙汀。冬景则借地为雪,樵者负薪,渔舟倚岸,水浅沙平。凡画山水,
须按四时。或曰烟笼雾锁,或曰楚岫云归,或曰秋天晓霁,或曰古冢断碑,或曰
洞庭春色,或曰路荒人迷,如此之类,谓之画题。山头不得一样,树头不得一般。
山借树而为衣,树借山而为骨。树不可繁,要见山之秀丽;山不可乱,须显树之
精神;能如此者,可谓名手之画山水也。
画非一类,皆有讲究布景位置之必要,而尤以山水画为最。诚以山水画以咫
尺之图,写百千之景,非布置妥适,即不成画;而其布置之方法,固须兼顾远近
高低疏密春秋朝暮晴雨种种,罗列而说,尤为不易。王维之论,简明精当,发前
贤所未获,立后学之先规,实为唐代画学结晶之文字。其所论列,山宜如何,水
宜如何,春秋朝暮晴雨宜如何,非谓必当如何,不容稍变也;不过于当面物我间,
量情度理之结果,而始得其适合之例耳。后学以其规矩,而各用己巧为方圆,即
王维所谓“妙悟者,不在多言,善学者,还从规矩”,庶乎可矣。言学画者,动
称笔法,以画之生命,寄于笔,用笔无法,即布景位置等,无不妥适,亦仅能得
其形似,朽骨枯木,何有神气;故学画者,必讲笔法。笔法者,用笔之法也。张
氏彦远尝论之,其言曰:
或问余以顾、陆、张、吴用笔如何?对曰:顾恺之之迹,紧劲联绵,循环超
忽,调格逸易,风趋电疾,意存笔先,画尽意在,所以全神气也。昔张芝学崔瑗、
杜度草书之法,因而变之以成今草,书之体势,一笔而成,气脉通连,隔行不断。
惟王子敬明其深旨,故行首之字,往往继其前行,世上谓之一笔书。其后陆探微
亦作一笔画,连绵不断。故知书画用笔同法。陆探微精利润媚,新奇妙绝,名高
宋代,时无等伦。张僧繇点曳斫拂,依卫夫人笔阵图,一点一画,别是一巧,钩
戟利剑,森森然,又知书画用笔同矣。国朝吴道玄,古今独步,前不见顾、陆,
后无来者,授笔法于张旭,此又知书画用笔同矣。张既号书颠,吴宜为画圣,人
假天造,英灵不穷。众皆密于盼际,我则离披其点画,众皆谨于象似,我则脱落
其凡俗,弯弧挺刃,植柱钩梁,不假界笔直尺。虬须云鬓,数尺飞动,毛根出肉,
力健有余,当有口诀,人莫得知。数仞之画,或自背起,或从足先,巨壮诡怪,
肤脉连结,过于僧繇矣。或问余曰:吴生何以不用界笔直尺,而能弯弧挺刃,植
柱构梁?对曰:守其神,专其一,合造化之功,假吴生之笔,向所谓意存笔先,
画尽意在也。凡事之臻妙者,皆如是:庖丁发硎,郢匠运斤,效颦者徒劳捧心,
代斫者必伤其手,意旨乱矣,外物役焉。岂能左手划圆,右手划方乎。夫用界笔
直尺,是死画也,守其神,专其一,是真画也。死画满壁,曷如圬墁;真画一划,
见其生气。夫运思挥毫,自以为画,则愈失于画矣。运思挥毫,意不在于画,故
得于画矣。不滞于手,不凝于心,不知然而然,虽弯弧挺刃,植柱构梁,则界笔
直尺,岂得入于其间乎。又问余曰:夫运思精深者,笔迹周密,其有笔不同者,
谓之如何?余对曰:顾、陆之神,不可见其盼际,所谓笔迹周密也。张、吴之妙,
笔才一二,像已应焉。点画离披,时见缺落,此虽笔不周而意周也。若知画有疏
密二体,方可议乎画。或者颔之而去。
钩玄攫髓,令人读之不敢复侈谈挥毫,妄称传笔法。夫书画用笔一致,以其
理一致也。不能穷理,即不能观物,不能穷理观物,即不知生意所在,不知生意
所在,虽欲守神专一,皆死笔也。所谓笔不周而意周者,亦即得其理耳。故画得
其当然之理,笔迹周密妙,点画离披亦妙。至若界笔直尺,虽云可弃而不可弃,
然不用界笔直尺,而一似实用界笔直尺,方是工于写生。画之生动,固不得用界
笔直尺,欲用界笔直尺以求画之生动,是犹缘木求鱼。此说元人多主张之,而不
知张氏已倡论于前矣。
作者:李岳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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