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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李一君常用的印章中,有两枚不同印章的印面文字都是“心为书画”,《李一楮墨编》中还有一件颇有谐趣的草书,也是写的“书为心画”,可见李一对此四字之心契。我认为,李一的楮墨可以用“书为心画”来概括,虽然我认为“心画”并非是指书法,而是指书面的文辞、语言。
扬雄在《法言·问神》中说:“言,心声也;书,心画也。”这里“言”与“声”对举,“心声”与“心画”并提,前者讲作为声音的语言,后者讲作为文字的语言,都是讲的表达心志的“言”。在讲这段文字之前,扬雄还有“言不能达其心,书不能达其言,难矣哉”的话,通览扬雄之文便会明白地看出,他所讲的“心画”是“达其言”的“言”。文字是语言的符号,并非“图画”。“心画”就是心“迹”、心志,人的心志只有语言的“言”才能清晰明确地表达,描摹物象的“画”无法明确具体地“达其言”,因而也无法“达其心”。人们对“心画”的错误理解主要在于把单个的汉字视为一幅幅“画”,殊不知汉字也是文字符号,是经过抽象的符号。汉字不是通过单个的字“形”“达其心”,而是通过将一个个汉字按以语法的规定连缀起来组合成“言”以“达其心”。李一的楮墨,多是这种以“书”汉字“达其言”“达其心”的作品。
《李一楮墨编》中收录了不少为实用而书写的字迹。他在《后记》中说:“集子的作品缺少纯粹性,多为‘用’而书,如为搞理论研究抄写的画论,平时写文章的草稿,与亲友的信函,自己的日记及顺手写出的打油诗等。”这样的楮墨编与时下许多书法作品集相比有些“另类”,但与各种中国书法史著作中所论列的各种古代书迹相比,则是“同类”。在中国古代书法史上那些被称为经典的法书、名碑及其他各类书迹,林林总总,形态万千,或庄重或活泼,或古拙或妍美,有多少是不为实用而书写镌刻的呢?无论是甲骨、青铜、锦帛、石刻文字还是纸书文字,我们很少能找到纯粹是为显示文字的美而书刻的篇章,这些书法“作品”绝大多数为实用,为显示既定的文字内容而书刻,这是与当今为“展览”而书写、为显示字体形态的美而进行“书法艺术创作”的书迹是有根本不同的。前者是以显示特定的文字内容为目的,书写是手段,“书法”是文字的“载体”;而后者是以显示字体形态的美为目的,书写文字是手段,文字是“书法”的“载体”。前者与后者的目的与手段互相颠倒。文字是为使用而创造,不书写、不显示的文字是不存在的。记事记人,歌功颂德,示知请安,论学谈艺,著书立说等等,文字的功能要发挥,就离不开“书”。“书”是人类思维的书面表达,人类情感的书面表达。中国古代的文人以“舞文弄墨”体现其生命的价值,进行文化创造活动,“弄墨”就表现为“舞文”的手段。李一有一首打油诗:“曾写废纸三千卷,不过业馀一书家。借此联谊与养性,茶后走笔复友札。”诗写得颇有趣味,但有两点不确、不准:一是为“用”的书写并非废纸,哪怕是一张示知的便条;二是从实际看作者为“用”的书迹决不限于“联谊与养性”。作者那多首感念追怀母亲的诗作,情深意切;日记中为父买药、修理拐杖的记录,禀告老父国庆假日返里接老人来京的信札,短短数字或数语,见出儿子对父亲大人的恭谨与孝敬;述怀诗中那“往者不再来,已入不惑年”、“壮志总被杂志磨”的人生感叹,均是缘情而结句,有感而挥翰;《还是不“炒”为好》等杂感文章手稿等,更是缘事而发,为时而“书”。作者抄录古人论画之语,缘于心契其义,心领神会。人们每每赞扬二王的手札和苏黄的诗文手稿、题跋等书迹的自然、率意、朴拙是因为这些实用书迹不是刻意“制作”出来的,不是为斗技炫艺而书,不是摆个架子,做个样子给人看。“无意于书书乃佳”,这个朴素的真理广泛地体现在古人和今人的书迹中。由此我们想到一些“书家”染纸、剪笔毫,纸张撕烂再拼接,故意蘸饱墨以在宣纸濡染成墨团,故意写漏字写错字然后再补书或画一个潇洒大圈(似学王右军之《兰亭叙》、颜真卿之《祭侄稿》)等,初有人做,人们感到新奇,但做的多了,那“不经意”的刻意被人看出,就顿失真诚与真趣,因为这是伪自然,伪潇洒,是“伪自由书”。也有书家错误地理解“书画同源”“书画一理”的命题和汉字的所谓“象形”理论,不断“创作”出比猫画虎、如鸟如虫、像风似雨的“书法作品”,将书画混同,背离了汉字本身的规定性,是对“书为心画”的错误理解。“书”出来的“心画”是由文字组成的“语言”,而不是由点画、线条构成“图画”。文字的缀合书写服从于语言,而绘画的创作则是摹拟和参照物象。作“画”何必要借助作为抽象符号的文字呢?以字作画,徒增拘限,不伦不类,既便作出画虎类猫的“书法”,又何能“达其言”、“达其心”呢?
当然,这里强调书迹中文字的意义,重视其中所包含的“意义的世界”,并不否认汉字字形的美。任何文字都是形、音、义的统一,汉字字形本身就具有科学性与艺术性,因此汉字的“形”具有相对独立的审美意义和艺术价值。这里谈它相对独立而并非完全独立,是因为汉字经过书法家具有艺术性的造“形”,其“义”并不消失和隐退,并且顽强地显示其表达意义的功能。这为书法具有实用与审美的双重价值提供了前提条件(单就书法的审美价值来说,不仅汉字的“形”具有审美价值,汉字的“义”也具有审美价值,只是前者是外显的,视觉的,后者则是内隐的,理智的,想象的)。一个真正的书家总是既重视汉字的“形”的审美创造,同时又重视汉字意义的表达,以追求书法的最大功能与价值。
具有审美价值的汉字造“形”是一种高超的技艺,中国的书家、文人往往经过一生不断地学习,在“用”中学,在学中用,以求悟其中的精妙与奥妙,掌握这种独特的造“形”方法与技巧。李一深谙学书之理,自幼至今,临帖仿碑,博习古今名家书迹。他踏踏实实,不走捷径,不希图靠几下子花拳绣腿再伴随几声呐喊而一跃成名。他临汉碑、汉简,习章草,写小楷,都肯下真功夫、硬功夫。八十年代前期他在大学读书时就曾获大学生书法奖,那时他临二王,并习沈尹默的墨迹,作品工稳秀雅,小楷端庄而有情致。在各种字体书体中,章草是难识难学的。这种字体变化多端,学习者需熟记章草字符,进而掌握其独特的点画与结体之法。李一的章草,是他多年修习与操练的结果。他的章草流畅而又凝重,时露谐趣而不流于怪诞,甚为难能。
李一自孔子故乡来京,在中国艺术研究院攻读硕士、博士学位,研究中国美术史,获博士学位后又作期刊编辑工作,加之承担科研项目、编辑工作、研究工作和其他一些社会工作占去了他很多时间,但李一坚持既“舞文”,又“弄墨”,他说这是自己生活的基本状态。李一不仅在学术研究方面取得诸多重要成果,而且书艺日进,书艺日精,他两手都抓,两手都“硬”付出了艰辛的劳动。不断有人讲学问与书艺的相互促进,乍听很有道理,其实并不合事实。治学需要理论思考,需要爬梳资料,排比归纳,抽象思维,而学书则需要在不断的书写实践中掌握各种字体的点画、结体、章法特点与濡墨运笔的规律。前者重在思,后者重在行。前者重理性,后者重感性。治学与治艺分为两途,各有其规律。专心治学无法有效地提高书艺,专心习书也难以带动学问的增长。所以学问家未必是书家,书家也未必是学问家。沈鹏先生在为《李一楮墨编》所写的序中说:“研究与创造虽然从属一个主体,在他身上可以并进,互为补充,但不是一回事。研究工作做得多了,思维在形而上的问题上面,会挤去创作时间,竟至冲淡创作意识。”此论甚确。从实际上看,治学与治艺往往是相互排斥的,例如在时间上就往往冲突。如果一个人既是学问家,又是书法家,那么这并非治学带动了治艺或治艺带动了治学,而是他克服了二者的矛盾,在治学与治艺两个方面都作出了相应的努力,是两手都“硬”的结果。李一就是这样一位既“舞文”、又“弄墨”,在“形而上”与“形而下”两个方面都不断向前进的学者与书家。
李一君正值盛年,基础扎实,又精力充沛,靠他的勤奋与机敏,相信会取得更丰硕的成果。(原载《中华文化画报》2002年第5期)
刘守安 首都师范大学书法研究院院长 博士生导师
作者:刘守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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