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参展者，他带来的中国馆参展装置作品《苍穹》，是一件以回收的中国建设现场常见的绿色防护网为主材料、运用中国传统灯彩的非遗竹编工艺搭建骨架所呈现的当代“藻井”，围绕中国独特的自然哲学观和宇宙观，构建出中国自古以来强调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人居体系叙事。作为牵头人，王子耕受总策展人Carlo Ratti 邀请，负责主展特别板块“循环手册”的研究编写及装置设计，作为对今年威尼斯建筑双年展《循环经济宣言》的回应，完成一本为所有参展者编写的可持续展览指南，以及一件和《苍穹》一样具有中国哲思与东方美学的沉浸式空间装置――《循环手册》装置。两者相辅相成，共同构建了一个全面框架，旨在理解并应用展览全生命周期的可持续实践。

装置《苍穹》展览现场

不同于其他创作形式，建筑因其过程中设计层面的理性分析、施工环节的物理操作、落地后所承担的服务责任，以及前前后后所关联的人与事，它的属性不止于“一件作品”，而是需要在更大的领域投身能量，成为社会功能运行中的一部分。也正因此，将建筑作品的期望值适当地交出去，对于建筑师而言，是一门必修课。“建筑师的主观能动性，是不断地在发展中调整，又在调整中发展。”王子耕这样说。

不过威尼斯的这一趟，王子耕觉得，期望值被交回到了创作者手中。“从现阶段的进度看，作品的完成与我们的预期没有特别大的出入。很期待它们最终的亮相。”一来，装置作品本身的可控性相对较大；更重要的是，这一次的威尼斯出征，王子耕牵头的作品与参展作品，都是跨学科的合作成果，每一位参与者，每一个关键环节，都在有限的时间和预算内倾力而为，力求完满。

装置《循环手册》威双现场

以“循环手册”为例，纸质版由设计师马仕睿负责装帧设计，并联合威尼斯建筑大学的专家及国内可持续与零废弃研究领域的专家共同制作；装置由 PILLS 主导设计，肖进团队进行装置制作，费俊团队负责地面交互投影，表面纹样由艺术家崔晓清，唐征维设计和创作。张雷带领的融设计图书馆提供材料支持，结构建筑师张准鼎力参与，以及灯光团队、光伏团队的协作，共同打造。所有人都在创造性地输出能量。作品，回归了作品属性。而这份期待，也不止于创作者一方。观众―― 来到现场的、通过网络关注的建筑领域从业者、艺术爱好者―― 都在翘首以盼。这场世界建筑艺术与学术盛会，既是狂欢，也是课堂。人们追逐建筑领域的风向标，同时不忘提出新的反思；创作者们期待着作品可以激发更多的乐趣与互动，同时希望作品背后的巧思与深意能够被接收、被理解。

《循环手册》手册照片

两件作品，一件由纸本衍生为空间介入，一件以古代藻井转化为结构幻想。在动与静之间，在虚与实之中，它们回应着“游乐”，也回应着人如何通过一件装置，去感知场所、时间与自己。威尼斯――在这座宛如艺术游乐园般自由流动的城市空间里，作品以轻盈而深远的方式，与每一位到场者发生对话。用一次场所的介入，开启一场属于当下的“游乐一场”。

ARTnews：你在2018年创办PILLS建筑工作室，这个名字很特别。似乎是希望像“ 药丸”一样起到疗愈、介入以及解决问题的作用，或者说达到某种预期。你会给自己的每一次创作设定“预期值”吗？

王子耕：建筑艺术，有它很特定的一面。不同于其他艺术形式，建筑属于更大的社会范畴，涉及物理层面的操作。所以它关联的人和事，比其他艺术形式更多。其他艺术形式，比如架上艺术，可能更关注创作者本体的感受、对世界的理解；但建筑，它一开始，是一个任务，是一种服务，所以它的底色更像是设计师本身要把自己纳入社会链条，成为社会功能运行中的一部分。它的作用是把任务和城市功能消解，并进行创造性的再生产。所以从设计的流程来讲，它会从一个理性的分析起始，然后优秀的设计师，会在过程中融入情感。当然，最终，它服务的，要么是业主本身，要么是业主所代表的社区社群，要么就是更大的、城市公共空间。建筑所服务的主体，令其区别于其他艺术创作。这样意味着，建筑需要在更广阔的领域投入自身能量。

装置《循环手册》展览现场

ARTnews：委托方、施工方、使用者，以及建筑作品所在环境里的生活者，一件建筑作品最终的“结果”似乎不由设计者来把控？

王子耕：的确。建筑创作一启动，设计师就需要带着所有人一起往前走。过程中会遇到不同的状况，有好的也有不好的。所以一件优秀的建筑作品，一定与设计师、委托方、施工方、工程质量环境、地产行业的发展水平，乃至更广泛的经济与社会环境息息相关。也正因此，一个建筑设计师的能力，不止于审美和创意，更包括在面对项目落地过程中可能遇到的方方面面的问题时，他的综合判断能力、平衡能力与应对解决能力。建筑是以 1% 的创意，投入 99% 的实践操作。而且有时候，正是因为有限制，反而会激发出更有创造性的方案。

ARTnews：对于在2025年威尼斯双年展落地的两件装置作品，你的“预期值”是怎样的？

王子耕：威尼斯建筑双年展，我们的角色有两个。一是主展特别板块的召集人，有点类似主展里的一个板块策展人。我们的作品本身也是联合了很多专业人士、创意者共同完成―― 为本次双年展的所有参展人和机构制定一本循环手册，手册分为四个章节：展前策略、展中的材料应用、搭建方式、展后的回收手段。从四个问题入手，去介入到整个展览行业如何实现可持续发展这样一个话题。然后有一个场地给我们，用来落地一个装置，相当于一个小型展览。还有一本书，我们联合了威尼斯建筑大学的专家、国内研究可持续与零废弃的专家，共同制作这本书。装置本身，也很复杂。我们主导设计，联合了全国范围内最优秀的艺术家、结构建筑师、材料与建造团队、多媒体交互团队、灯光团队、光伏团队等等，跨学科合作完成。装置比起建筑，不论在体量上还是制作周期上，可控性当然更大，预期值的达成也相对更容易。比如这次威尼斯的《循环手册》，它面对的甲方就是威尼斯的组委会和策展团队。另一个作品《苍穹》，是在中国馆。我们在中国馆入口正对着的方向，做了一个作品。它需要满足多方要求：文化部的要求、策展人的要求、整个威双主展主题的要求、时间要求、经费要求等等，剩下的部分，才是创意的自由发挥。但我觉得，就目前的进度看，它的完成与我们的预期没有特别大的出入，预期值的达成度还是很高的。

《循环手册》手册照片

ARTnews：现场观众的反馈也是预期值达成的一部分，你们有期待他们会给出怎样的反馈吗？

王子耕：最近，我对中国传统文化中独特的智慧和世界观非常着迷。这届威尼斯建筑双年展其实也是在讲“智慧”―― 一个可持续发展的社会，到底应该向怎样的智慧学习？此次中国馆的策展人是马岩松，我的参展作品在表达上非常东方，这也区别于我过往的风格。我是很期待世界各地的观众来到中国馆，可以感受到我们中国人独有的艺术魅力与文化态度，与此同时也了解中国的建筑师们在进行着怎样的表达。比如《苍穹》，作品围绕中国独特的自然哲学观与宇宙观，构建出自古以来强调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人居体系叙事。我们回收选取中国建设现场常见的绿色防护网作为装置的主要材料，并运用中国传统灯彩的非遗竹编工艺搭建骨架，最终呈现一件当代“藻井”。藻井的发展历程贯穿中国建筑史，它不仅见证了多元文化的交融，更是作为微缩宇宙图景的物质载体，诠释中国传统文化中“天人合一”的思想精髓。我们在藻井穹顶之下精心设计绘制了一组连续的场景叙事，生动展现中国人对天堂的想象以及对美好生活的向往。

往复的意象转化，旨在表达万物有灵、道法自然的深层哲理，邀请观众从非人类的视角重新审视自然。层层旋转的永续画面不仅寓意世界是一个循环而又生生不息的系统，也与本届双年展关于环境与可持续性的思考产生深度共鸣。作品通过充满共情与故事性的叙述方式，将中国对自然环境的独特认识、对美好生活的期许呈现给世界不同文化背景的观众。我希望观众可以被特殊的视觉张力吸引，再去了解背后设计者创造的含义，走进中国古代对自然、对万物的理解。这样就够了。

装置《苍穹》展览现场

ARTnews：装置作品《苍穹》似乎带给人更多的是视觉以及精神上的互动体验，那《循环手册》装置是可以触碰、与观众互动的吗？

王子耕：《循环手册》装置设置了一些可以活动的小机关，例如装置正中间是一个太阳与月亮的造型，月亮上有一只小兔子在捣药。同时，地面还配有一组由费俊老师设计的交互投影，将书中的内容与装置理念进行连接与解释。这个装置本身就是对书的一种空间化表达。现场也会展出这本由马仕睿老师设计的书籍，它采用纯手工制作，使用的手工纸张每一张都独一无二，书中的文字也并非机器印刷，而是以类似印章的方式一个个盖上去，全书限量印制20本。

ARTnews：从一个建筑从业者的角度，和我们聊聊你所观察、体验、理解的威尼斯建筑双年展。它有哪些细微的、专业的、能激发灵感或引起反思的特质？

王子耕：威尼斯建筑双年展是全世界最大的建筑主题舞台。在这个舞台上，可以看到其他文化里的建筑师在做什么，他们如何去回应总策展团队给出的主题，如何通过自己的国家馆就某个议题进行探讨――既要“传递自身价值观”，也要“与世界接轨”。它既是一个快乐的聚会，也是一个难得的行业分享机会。另一方面，它还是行业的风向标，通过每一届的主题，我们可以了解到建筑圈在关注什么、强调什么。比如，今年的主题，“智能，自然，人工，集体”（Intelligence. Natural. Artififi cial. Collective）。

装置《循环手册》搭建现场

ARTnews：我们本期的主题是关于公共装置如何塑造“ 场所精神”。你会如何定义“场所精神”？它与公共装置的“功能性”、“美学性”等会相互冲突吗？

王子耕：“场所精神”对于我们来说就是解题思路。它包含了对场地的独特理解和敏感嗅觉。在设计的方法中，它可能是对文脉的捕捉，对场地故事的挖掘，对本地材料的再生，或是对当地气候的回应。针对每一个特定的项目，我们会为“场所精神”赋予特定的内涵。我认为它们之间并不矛盾。恰恰相反，装置的功能与美学应该是从场所精神中生发出来的，应当像是一棵树木上自然生出的新枝芽，而不是强行嫁接一个不属于它的品种。场所为新的创作提供养分，反过来，新的空间介入也为旧有的秩序创造新价值。

装置《苍穹》搭建现场

ARTnews：在设计中，你们如何确保公共装置与场地的历史、文化和社会背景产生深度对 话？它作为一种临时或永久的介入，如何避免成为场地的“外来物”，而是融入并增强场所精神？

王子耕：一般来讲，在设计之初要进行充分的调研。不仅包括了具体的设计任务、场地条件，以及当地特殊的文化和气候特征。当然，必要的调研并不能保证作品的生命力，设计的好坏还在于能否充分调动这些因素，恰如其分地加以应用。我觉得首先要明确设计是否是“定制”。如果是针对特定空间的委托，尤其是当这个空间具备一定设计能动性时，场所本身就会带来对设计工作的启示和能量。至少对于我们来说，最终的形式只是思考的结果，而思考的起始就来自于现场，来自于工作的核心逻辑，不可能成为场地的“外来物”。

《万物共生：第九届深港城市建筑双城双年展开幕式装置》实景©UABB

ARTnews：不论是建筑与人群，还是装置与观众，都是在寻找“人与场所的共鸣”。设计师该如何通过空间体验激发观众的情感共鸣和参与感？你们过往的作品中，哪些更能体现“场所精神”的概念？

王子耕：其实不论是建筑作品还是装置作品，只要它涉及“落地”，就是会产生不同程度的互动与共鸣。而且这份互动和共鸣是限定的，每件作品与环境的关系都是独特的、不可复制的。我之前策展的深港城市\建筑双城双年展，在开幕的时候做了一个大型装置，由9组抽象的瓣状灯笼组成（每个5至6米），其造型是从啤酒厂的罐体里面切出来的（因为双年展的举办地是在深圳一家啤酒厂），9组灯笼最开始分别散落在场地的不同角落，然后由一群舞蹈演员抬着9组灯笼从场地四面八方汇聚到舞台中央，场内的部分观众可以跟着舞者走，通过舞者的肢体表达与作品完成连接，也起到了场馆导览的作用。我觉得这应该可以被理解成是融入现场、参与其中，对“场所精神”的回应吧。

ARTnews：在西方环境里落地两组极具东方禅意的作品，你们如何平衡“视觉奇观”与“文化表达”？会担心观众只拍照不理解内容吗？

王子耕：任何一个活动或展览，都会有形形色色的观众。有的观众可能就是为了打卡而来，有的观众则是带着好奇去解读作品。我认为，越是在西方语境下，越应该凸显自身的文化属性。这不是一个策略性的问题，而是一种意识自觉。而且，不同文化、不同生活背景的人，对于事物的理解，有差异也有共性。我们需要抓住那部分共性与共情，同时也要给差异留出一点空间。因为拉开距离后，差异会带来好奇，而好奇心会让彼此更愿意相互靠近、了解。就现场呈现的作品来说，我希望观众可以被东方美学独有的视觉张力吸引，再去探寻背后的含义，走进中国传统文化中的自然观、生命观。

可旋转的循环图腾线稿

结构平面示意

ARTnews：作为公共空间里的“常客”，装置不止出现在艺术现场，也出现在各式的生活场所里。你觉得装置艺术在日常生活中扮演着怎样的角色？在未来，它应该去承担哪些公共责任？

王子耕：我觉得可能要分情况。装置身上承担着满足休闲、观赏、实用功能、娱乐以及宣传等多样城市功能和目的的任务。它难以被明确分类，既不属于建筑，也不属于室内设计，更不属于公共雕塑。总体来说，装置处于一个“中间地带”，它与人的关系，介于建筑的宏观尺度与电子设备、器物、衣物等微观尺度之间。它有着相对新的表达，建立了人与场地之间的新关系。

ARTnews：随着技术的发展（如数字媒体、人工智能），你觉得装置设计会如何演变？观众参与其中的方式又有哪些值得期待的“新玩法”？

王子耕：虽然近年来大环境都在讨论AI，此番我们带去双年展现场的作品也在通过材料和制作方式认真回应“智能、自然、人工、集体”这一大主题，但在创作过程中，我们并未采用任何人工智能应用。我始终觉得，人工智能不能代替人，它可以在需要时作为解决问题的一个工具，但它不是问题的答案。人的思考与创作，始终是不能也不应该被取代。

装置《循环手册》展览现场

ARTnews：假如不受任何客观条件制约，你最期待做一件怎样的作品？

王子耕：我想我会从当下所从事的创作领域中抽离，去拍一部电影。我很喜欢电影。回国后，我最初在北京电影学院工作，然后才来到中央美术学院。我的装置作品也有受到电影美术置景的启发。如果未来某天，这个愿望可以实现，我希望可以拍一部像《一次别离》、《一一》、《破地狱》那样承载了细腻情感的电影作品，就当作是我人生阶段性的一次总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