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瑞田

　　一

　　21年前，在鲁迅文学院，第一次见到了宗鄂先生。宗鄂高高的个子，儒雅而谦和。这时候的宗鄂已是饮誉文坛的著名诗人，在鲁迅文学院杂乱的院子里走来走去，没有高谈阔论，也没有趾高气扬，如同一位仁厚的大哥，来了，又走了。

　　这时候我不知道宗鄂画画。八十年代是文学时代，诗人才是年轻人心目中的精神偶像，诗歌才有可能消解人们的焦虑。宗鄂发表了大量的诗歌作品，也出版了诗集。我记得宗鄂的诗歌，基于传统，又吸取现代诗歌的表现手法，瑰丽而深邃，抒发了诗人内心的痛楚和渴望。

　　应该说，我是宗鄂的“粉丝”，他发表在文学期刊上的诗歌作品基本阅读了，甚至宗鄂所写的关于诗歌的随笔，也读得津津有味。诗人宗鄂，就这样在我的心中耸立着。

　　可惜，在21年前的鲁迅文学院，我与宗鄂的接触有限，对于他的生活历程和内心世界依旧陌生。我心中的宗鄂，就是写诗的宗鄂。

　　21年的时间倏忽而逝，每一个人都在这一段漫长的时间里“潮涨潮落”，其中自然包括宗鄂，也包括我。

　　不记得确切的时间了，我在一本文学杂志的封二和封三，看到了署名宗鄂的画作。我不敢确定此宗鄂是诗人宗鄂。当我得到准确的回答时，我惊呆了，诗人宗鄂，竟然有一副如此精湛的笔墨。于是，我再一次开始注意宗鄂——诗人、画家集于一身的宗鄂。

　　在一段不短的时间里，我开始关注文人书画。我当然知道，中国艺术史中的文人书画，与今天的文人书画发生了本质的区别。历史深处的文人书画注重“道”，而当下文人书画仅言“趣”，以那种颇具时代特征的自信心，在洁白的宣纸上留下的粗俗的线条、形象，并以“玩玩”注释之。我很失望，对当下文人的浅陋失望。

　　宗鄂的画让我的眼睛为之一亮。在那本文学杂志上看到宗鄂的画之后，我就像一个孤独飞翔的小鸟，时时注意宗鄂，关于他的诗，他的画。

　　以我对当代中国画的理解，宗鄂的画是文人画，是真正的文人画。时人论画，对文人画多有误解。他们仅从这一词语的外延出发，把文人画定位成文人画的画。错了。文人画是一个饱满的概念，它在强调绘画的传统功力时，更看重文人这支画笔所承载的道义、思想，人格、品质。

　　宗鄂是诗人，他在诗歌里顽强追问人的意义，思考生命最后的归宿。在画中，宗鄂的诗人情怀，与笔触、色彩、形象、结构融于一体，赋予画作更多的感喟，更多的寓意。

　　对于画，得苏东坡的启迪，喜欢在“形”与“神”，“理”与“意”的层面上讨论，因此，对于宗鄂的画，也自然愿意从这四个字中体悟高下。宗鄂受过美术专业训练，这样的经历，使他不能在草率的涂抹中得到满足。尽管他是著名诗人，他不愿意依靠诗人的名声修饰自己的画作。相反，他沉浸在艺术的想象里，激活美术训练时的笔墨积淀，“托物寓性”，尽可能地将诗人的“情致”投射和融化到完美的绘画图象之中。

　　宗鄂花鸟、山水兼能。作为当代有代表性的文人画家，宗鄂熟练驾驭枯木竹石、寒林小景一类似乎很“文人”的绘画题材，但是，他更能驾驭全景花鸟，全景山水之类以造型技能见长的绘画题材。宗鄂的绘画技能，即体现在线条的表现力，也体现在对于复杂物象的把握。宗鄂画画，从一开始就被诗意规定，并影响到他对一幅画的最后完成。就山水画而言，宗鄂十分小心。他在确定一幅山水画的形象基调时，自始自终营造着诗的气氛。比如，具象的房子、人物，比如具象的河流、雾岚，比如具象的青山、小路，比如具象的天空、飞鸟，从来不会孤立地出现在画面中，它们会聚集在诗人细腻的感觉里，交错出现，形成一种飘逸、萧散的气韵，从而完成一名文人、一名画家的艺术实现。

　　当代文人画能否从笔法、墨法、树石法，直到各种构图法的图式框架，确定一种标准，我没有深入思考。不过，在宗鄂的画作里，我看到了当代文人画的特征。一，用笔的丰富。宗鄂大胆突破传统的笔法，侧锋、中锋交替使用，追求画面的质感;二，画以载道;二，变革绘画材料，以奶墨入画，增加画面的视觉效果。

　　前两点是对传统文人画的继承，后一点便有了宗鄂的风格，也许是诗人的风格。开始，我对宗鄂的“奶墨入画”表示谨慎的支持，当我拜观到许多幅宗鄂的奶墨画时，我似乎理解了宗鄂的探索，宗鄂的追求。古人讲，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画家作画，依靠工具，其中包括笔与墨。诗人飞扬的情思，要求他们在瞬间捕捉某个意象，使之具备审美的价值。宗鄂如深潭一般的心灵世界，决定了画画的宗鄂必须突破常规，借助一切手段，实现自己的梦想。这就好比书法家，他们在书写中试图写出激越的情感，往往求援于“墨法”——水的调节，使墨有了不同的韵致，而这样纷飞的韵致与书法家的情感共振，自然产生出不同的节奏。为此，黄专说道：“文人画史的大部分时间是在价值和风格的相互超越中去阐释历史，塑造现实和向往未来的。而联系两者的中介，则是一个具有极大弹性和游离功能的东西：趣味。”

　　宗鄂的画需要重视。尽管宗鄂没有在中国美术界开宗立派的野心，我们一定需要信心，看一位诗人画画，看他如何把诗情、诗意和一位诗人的道义，全身心地放在一张宣纸上。

　　二

　　以上所说，是我对宗鄂诗歌与画作的基本理解。但是我知道，孜孜以求的宗鄂常常会把他人的判断变得不真实，他对自己的颠覆或超越，让我对似乎熟悉的宗鄂陌生起来。“一地有一地的风俗，一处有一处的打扮”，宗鄂用诗句说明了这一点。

　　这本画集收录的基本是宗鄂的新作。尽管我多次拜读宗鄂的画作，但我还是被其中作品的形式感、明丽野逸的色彩、精准的描绘以及浓烈的诗情深深感染。

　　作为诗人，他写过多种题材的诗歌作品，但我偏爱他写大自然的诗作。《悼念一棵桑树》，写了一棵被砍伐的桑树，诗人怀念那棵一度朝气蓬勃的桑树，以低哑的声音陈述了一棵树的死亡和自己的哀伤。意象、语言、情绪、思想，让我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内心忧郁。诗人眼中的桑树，是一个鲜活的生命，是大自然的一部分，是我们的家园。如此沉实的体验，当然影响到宗鄂的美术创作。为此，他用自己的画笔，描绘着心中的自然，眼中的自然，表达艺术家对世界的关怀，缅怀被工业化进程和消费主义思潮损坏的家园。

　　诗人或者画家，宗鄂心中的“道”依然存在。“诗人的内心世界是不容遮蔽的充满阳光的地带”，“因此，诗拒绝谎言和虚伪的装饰，哭与笑都必须真实。”

　　宗鄂的画所传达的是普世的道理，这本画集中的大多数作品，是宗鄂画作中的一枝奇葩——生态画。

　　生态画，也许在美术界看来不值得大惊小怪，无非是以花鸟、山水画的形式表达对环境的关注和忧虑。宗鄂也没有大惊小怪，当代诗坛一位难得的理性诗人，我们看不到他的豪言壮语，有关艺术的功能种种，罕有所闻。那么，他的生态画，这个质朴、浅显的概念，包含了宗鄂怎样的思虑。

　　宗鄂的生态画，是他对人类生存机遇的思考。工业化以来，为获取更多的资源，我们对地球进行了史无前例的开发——破坏。世界绿色组织所统治的数据证明，如此的开发，用不了多久，人类的末日就会到来。科学家尤金以更加严厉的措辞告诫我们：200年以后地球就会毁灭。

　　诗人又是画家的宗鄂，当然不愿意看到地球的毁灭。不然，那些优美的诗歌，那些生动的绘画，就失去了存在的理由。

　　作为艺术家，他只能依靠精神的力量传达人类的呼唤，那支灵动的画笔，自然变成了号角和投枪。

　　基于此，我们看到的宗鄂的画就有了别样的意趣。宗鄂深思默会、详瞻善察，画面局部与整体协调，每一个局部都是真实的细节，可以给人同样的兴奋。法国画家安格尔说：要画出带褶裥帷幔的绚丽色彩，必须观察鲜花。宗鄂笔下的三角梅，具有“带褶裥帷幔的绚丽色彩”，同时表达了宗鄂对世界鲜花一样的理解。宗鄂的画常有鲜花，我的这一点小小的审美发现，是不是宗鄂的内心禅机?但愿如此吧。一百个人的眼中，自然有一百个宗鄂，何苦搞得那么具体呢。

　　鲜花是需要色彩的，宗鄂善于使用色彩。诗人恣意的想象力，画家对色彩的天然敏感，集中宗鄂的一身。宗鄂调合着颜色与颜色之间的关系，使之达到颜色的选择和调合从属于优先追求的整体效果，为克服空间和颜色之间的矛盾，宗鄂常常在色彩自身上解决这个问题，比如，抓住色彩随时激发出来的灵感。对固有色、环境色、对比色之间关系的深入研究，增强了宗鄂画作的厚重和深度。

　　宗鄂为什么愿意用色?他在宣纸上所描绘的是自然之色和胸中之色，天地万物之间，姹紫嫣红，五彩缤纷，表现自然之美，缺了色彩，当然会有遗憾。

　　宗鄂画了许多旧巷、老屋。老屋的围墙，站着一簇野生的鲜花，随风摇曳。旧巷斑驳的石径，布满了岁月的沧桑。墙壁、石径，灵动的细线，勾勒或皴擦，展现迷人的生活气息。

　　这样的场景，会让我们怀念。老屋的背后就是荷塘，石径的尽出就是山野，那里有自由自在的动物，有自由翱翔的鹤，有栖息的鸟，它们与人类一样，和平共处，颐养天年。

　　可是，这样的场景已经成为我们的梦境了。我们在现代化的陷阱里迷失了方向，我们在工业化的时代里被逐出家园，我们安静的夜晚越来越少，我们清澈的河流日渐干涸。

　　好在，有宗鄂的画，有宗鄂的生态画。我们还不至于对这个世界彻底失望。

　　三

　　准确地说，这本画集应该是一本诗画集。

　　宗鄂的画，被顾国强题上了诗，即深化了主题，也让我们欣赏到顾国强的生态诗。

　　“命题作诗”，顾国强的诗也成了生态诗——以宗鄂画作为载体，呼唤和谐，赞美自然。

　　毕竟是成熟的诗人，在“命题作诗”的过程中，顾国强没有忘记既有的生命体验和思想方法，他在宗鄂的画作里，体察到了更辽远、壮阔的人生况味，发现了更深刻、沉重的人生命题。可以这样说，顾国强的题诗，或生态诗，接续了诗人既往的创作风格，思考生命，追问价值，审视内心，清洗灵魂，又站在新的起点，把自己的情愫与宗鄂的画作结合，与大自然结合，与他的先生宗鄂悲悯大地的精神结合，提炼出全新的诗情和诗意。

　　三角梅守着空寂的院子

　　在父亲遗愿里努力地开放

　　我仿佛看到了父亲快慰的笑容

　　放不下了这个残破的家

　　仍蓄满父亲的气息

　　——《三角梅开满栅栏》

　　返航了。网

　　在阳光里伸着懒腰

　　一如你松弛的神经

　　唱喜歌儿的海鸥飞来飞去

　　不再饥饿的人从昨夜

　　睡到太阳西下

　　——《你是他的岸》

　　诗歌与美术似乎有着不同的审美路径，不过，赏宗鄂的画，读顾国强的诗，我觉得，两者之间——至少是宗鄂的画、国强的诗之间，精神气质是相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