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当代著名国画家蒋世国先生访谈时间：2008年11月20日地点：北京

　　《巨匠之门》编辑部文稿中心/文

　　蒋世国在绘画方面坚持走学院探索的路子，可谓是不折不挠，思潮的流动与环境的变迁似乎并未影响其艺术追求的基本目标，这在当下人心浮动的艺术界可谓是难能可贵。中国画当代艺术作为中国画发展的重要组成部分，蒋世国在绘画语言上的敏感性及深入探索的专注精神，进一步激发了他源于自身本性而又贴近生活的叙事表现方式，由于对生活体验的独特语境形式，使他在中国当代文化的大背景下，利用观念和对现实生活的参与和感悟，创作出游离于中国传统绘画模式又颇富现代审美感的当代绘画创作，这些创作蒋世国用一种新的审美经验孕育出的审美理念去观照与感悟生活。在这种新语境的视角中，蒋世国无疑正在不断探索一条属于自己的艺术之路。

　　1、您是如何在中国文化的大背景下，不断探索与开拓绘画语言，并进而形成自己绘画的新语境的?

　　作为一名绘画者，绘画语言的建构是至高无上的，这是因为你的思维、观念、情感、情绪都是靠语言传递的。你之所以是你，这些就是最直接的标识。但好的语言一定是有博大精神作依托的。

　　关于自己的语境是如何形成的，这点我从未想过，可能是不断地吸收、选择、放弃、又选择的流变过程吧。上大学时正赶上“85”思潮，我也曾随潮而动，做过大量的所谓现代作品实验。进入九十年代，对水墨发生兴趣，我又进行了系列的水墨构成及材料手段实验。到了二十世纪，通过几次到欧洲交流考察，我已经非常明确地意识到，中国艺术家参与到世界文化中时，必须要有自己的母语，也就是必须有原生态的东西，这时我就更自觉地在中国传统文化中汲取营养，尤其是文人画的思想精神是任何东西无法与之相比的。近几年我主要追求简约、随性、“潇散朴野、不拘绳墨”的语言表达方式。我从来认为语言本身是没有时段性的，如中国的汉语汉字几千年，今天我们仍在运用。可古人与我们感触与解读自然就会有很大不同，说明语言取决于使用者自身的观念。正基于此，我对中国一些传统经典绘画及民间剪纸、陶瓷绘画等做了大量阅读，且从中获益匪浅。

　　2、在中国画当代艺术的创作中，不少作者都是用批评化的视角去审视生活与社会的，但在您的绘画中，我们深深感到的是一种平和与叙说，在绘画中，您表达更多的是一种状态，而不是去评判这种状态的意义，可以这样说吗?

　　是的，我一直怀疑绘画作品批判与干预社会现实的功效，所以更关注自己的内心感受，并把这些感受用图画的方式记录下来。我在个人画集的自叙中曾写过：“编造一些图画，注入一个愿望、一个判断、一种情绪……这是心中理想的一种制造，理想不断，哪怕是虚幻的，这也是我继续画画的理由。”

　　3、您认为审美当代性的最重要的特征是什么?您是如何利用自身所持有的审美经验去表达审美的当代性的?

　　我认为审美当代性有两个特征：其一，作品要承载一定的信息量。现在是信息爆炸时代，过多的信息不断充斥着人们的生活。而信息在传播过程中又不断的被放大或扭曲，人们必须去鉴别或选择。而得到所谓最新信息者被认为是“时尚”，可“时尚”又是价值最小的审美。

　　其二，作品所提供的思维空间。当代绘画作品已不能只停留在纯自我的表达之中，还需要给观赏者提供一个想象空间，也就是说，观众也应该是作品的参与者和创作者。

　　我在创作中尽量选择一种相对恒定性的东西，既不在意时尚，也不在意传统，一切为表述自己的内心感受所用。而真实的感受必然来自当下，也就自然会进入当代语境，具有审美的当代性。

　　4、有论者认为，您没有把技术、手段、材料、方式作为绘画的外在力量，而是直接把它们变成一种内在的重要元素。您的水墨画虽然不回避技术的煽情力，但您从未放弃笔墨的魅力，您虽然借助技术的力量造就了绘画的“当下”性，却又以“怀旧”牵动着人们那永恒的“家园守望”意识。对此评价您怎样看?

　　我认为一幅作品首先让人注意的若是材料与手段，那肯定是失败的。任何材料和手段相对一幅作品时具有唯一性才是最好的。在表述思想情感时又隐藏其内，这如好的服装是为了让人更美更精神的道理一样。具体到我的绘画中，对我在绘画中的“当下”意识与“怀旧”心理的评论应该说是准确的，这可能与我的完美主义者心理有关吧。

　　5、您的艺术是在一个流变的过程之中，每一阶段的艺术都有着相对的完整性，谈谈都有哪些阶段，那么这个过程是否与您的心路历程同步?

　　我的绘画创作到今天分为四个阶段，也是四个系列。第一阶段是“野风”系列。这个系列是想描绘自我内心的一种向往，自由自在、无拘无束，像山野之风、像空中的风筝。第二个阶段是“出山”系列。这是相对“野风”系列而言的，因人在追寻自由的同时不能忘记人具有社会性，人的内心一切活动都应是社会现实的一种反映。我以为作品与人同样应对社会有一定的参与性，故命名“出山”，意在走出心理的大山。此两阶段著名美术批评家易英先生都有过评述。第三阶段是“新界”系列。这时我对绘画又产生一个新的认知：绘画对表现思想情感等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表现一种境界，超然广渺的境界。一切都应该为此服务，这是绘画的最高也是终极目标。第四阶段是“美丽生活”系列。前三个系列是心灵日记，这一系列应是一种生活状态的写真。每个阶段都与我的心路历程是相关的。

　　6、从您的作品中，我们不难看出您对传统绘画中的形神观念、时空表现、意蕴构成，直到笔墨章法等方面都进行了大胆的变革，固有的规矩法度在您这里都可以打破，而您所看重的只是如何将自己的所见、所思和所悟充分地表达出来，请结合绘画实际谈谈这方面的体会。

　　我画画很随性，变革谈不上，只是在不停地选择，从无长远规划，只尊重此时此刻的感觉。我觉得最苦的是选择语言与表述方式，经常有好的想法却因找不到合适的语言方式而放弃。早年我曾只身去过陕北，曾为黄土高原而感动，但不知如何表达;也曾多次想表达人与当代都市的关系，搜集了好多资料，写了很多文本，但最终因没有独立的表述语言而放弃。绘画如没有独立的语言就是无用功。我曾写过一句话：“我佩服你想到而我想不到，但更佩服你想到而做到，而我想到也做不到”。

　　7、您对灰颜色特别敏感，您的画中灰色用的最多，用得丰富而灵敏。您把灰分成无数个明度等级，随心所欲地布置到画面的各个部位，任意所至，到处可见，却又不失之于均衡，这是为什么?

　　这一点除了对色调的敏感外，更重要的还是我内心情绪的一种需求吧!

　　8、您的艺术是象征性的，作品多见裸人、烈马。裸人极显茫然、张狂，充满动感，而且这些形象往往与纠错的大网组合在一起。前者寓意着冲动的生命力、思想的自由，后者则是约束、禁锢、障碍、迷茫的象征。从您的作品中可以看出您是一位富有理性而又充满激情的画家，这两点似乎是矛盾的。

　　肯定是矛盾的。绝对自由是不存在的，人类就是在各种矛盾中才得以生存。当人进入到无拘无束的自由状态时就如汽车制动系统失灵一样会出事的。至于我自己，确实一直生存在理性与激情的夹缝之间，忽左忽右。

　　9、在传统的笔墨与现代审美之间，您是如何找到适合于自己艺术表现的结合点的?

　　绘画作品在传达审美信息时应该没有画种疆界。好的绘画超越地域，超越时空。我虽对传统笔墨情有独钟，但在研究和使用的过程中重要的是选择。为我所用，拿来说现代的事儿，解读现在的生活。

　　10、笔墨历来是评定国画的重要标准，笔墨和造型的关系也一直是画界争论不休的问题，要处理好笔墨和造型的关系，应该以什么作为突破口?

　　这个没有必要争论。道理很简单，在绘画造型过程中，笔墨是手段，造型是目的，好的笔墨是为造型服务的。而作为中国画的造型必须是由好的笔墨来完成，二者完美结合后的笔墨才能呈现出其所承载的文化含量。具体以什么作为突破口，我想重要的是对传统文化及传统笔墨程式深入研读后再去观察自然，表达物象。首先解决案子上的功夫，这是一个方法论的问题。

　　11、水墨的表现更多是随机性的，是一个过程，您是如何做到在水墨表现审美中的稳定性的?您在具体的创作过程中，传承与创新的突破口是生活、笔墨还是题材本身?可以谈谈您在这方面的体会吗?

　　偶然存在于必然。水墨表现虽然有很大的随机性，但同时又具备完善的程式和规范的审美标准。万变不离其中，不然就成了杂耍。对我而言，传承与创新的突破口是生活，生活感受变了，笔墨会随之有不同的选择。

　　12、笔墨作为绘画的语言系统，游离于主观表现性与客观再现性之间，在创作中您是如何处理笔墨、造型与所要表达的意境之间的关系的?

　　对创作而言，笔墨是手段，造型是载体，意境是目的。三者之间又是一个整体。驾驭好三者关系实在太难。有时我为了一幅画真是绞尽脑汁，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画画的料，但我一直做的就是如何在人物画中运用山水画的表达方式。笔墨不过是受到形的限制，应注重整体气息的通透、自由、超然，但这又谈何容易!

　　13、对于传统山水画的写意精神以及“以形写神”的艺术主张，您是怎样理解的?

　　“以形写神”这点我深有体会。上大学时到太行山写生，见山画山，见树画树。结果回来一看，没有抓到太行山那种屏障的特征和巍耸的神韵。从那时起我就认识到古人对大自然是整体观察，通过游历、目识和心记的方式获得对所表达物象的整体感受。这远远高于今天的被动对景写生。看古人山水很真实，可居可游，可自然中又找不到。由此可知，“以形写神”古人已运用到很高妙的地步，我们今天仍该遵循此道。

　　14、请您谈谈传统与现代的关系。

　　传统似一条流动的河，反传统似抽刀断水。传统又似血脉相承，无法阻隔。现在有一个误区，一些写实的人自封为传统派，变形或表现的被定为现代派。这很滑稽。中国画起源就是意象，并非写实。传统与现代只是一个时空关系，并非形式概念。

　　15、跟一些自学成才的画家相比，您一直走在绘画学习和研究的道路上，在这个过程中，有哪些画家对你产生过较大影响?

　　我一直把当今画院比做工厂，而学院是研究所。身在学院，加之性格使然，一直不能在一个点上或用一种方式表达自己的情绪与主张。时过境迁，随性而动，我从不为难自己，从不直接描绘生活，而是把自己接触到的众多生活碎片先收入心中，待慢慢沉淀后留下来的就是自己最想表述的东西。生活在继续，心绪随之而变，艺术表达方式也会更迭。在这个过程中八大对我的影响最大，八大的艺术境界和语言技巧已是人所不能为之的了。近的尚扬、韩羽的画也都是我十分欣赏的。

　　16、中国画向来讲究“内美”，即要注重精神上的追求与意境上的提高，可以谈谈您在这方面的感受吗?

　　我认为精神与境界的高超当属八大。我早年曾想临摹八大的画，临摹一段后又放弃了。因八大的画已不是简单的图式与墨迹，其间的精神内涵与心境是人们无法领悟与企及的。我之后也曾看过李可染先生的一些山水画作。李先生用墨浑然又晶莹，可其学生都能入室亲眼观之用墨技巧却无人能达先生地步，其秘密也许就是精神的修炼不及所致吧。

　　关于“内美”，中国古人在绘画技巧中也是遵循此道的，画画时物我两忘，潜心勾染，层层叠加，似春雨润物，如琴韵抚心，绝无今天的江湖表演的恶俗之气。

　　17、艺术创作上的“自由王国”，是每个献身于艺术的人所追求的最高境界，但是要真正跨入这种境界，谈何容易!中国绘画传统是张网，花很大气力进入这张网的李可染先生引用古语表述过自己的体会：“入网之鳞，透脱为难。”古代画家只有一张网可入，透脱出来就成大家。现代画家又多了一张西方绘画的网，透网更难，真正跳出这两张网的，现代画家能有几人?大多数人在网中挣扎而不自知。谈谈您是如何做的?

　　社会变革使现代的艺术家比历史上任何时代的画家都累。一面是传统的大山，一面是西方现代艺术的大潮。我们既不能被传统大山压死，又不能被西方的大潮卷入冲走;既不能登山观潮，又不能随波逐流。在这种状态下追求一种文化上的纯度简直是一种奢望。各种文化的交织碰撞乃至非驴非马、不伦不类已是这个时代最大的特征。我的选择是站在边缘，站在边缘的好处就是传统望得见，现代摸得到，伸屈自如，选择随意。

　　18、有继承才可能有发展，有融合才可能有创新。那么，您是如何于不同皴法中融会贯通?或者说，如何用这些不同风格的线条构成中国画特有的"意象"呢?

　　我很敬仰古人的笔法墨道。画面的构成关系虽与传统图式有所不同，可局部语汇又来自传统。我喜欢用空涩的线条、轻灵的墨迹，虚实相间、飘飘渺渺。这样既符合我要传达的情境，又让我在绘制过程中惬意无限。

　　19、黄宾虹说：“至若写生，但求形似，毕竭工力，而我之精神性灵皆凝滞于物，直与髹工何异?”您是如何看待写生的?

　　黄宾虹的观点我赞同。写生重在确立认知方式与寻求艺术感受。写生不是写真，当代的媒介手段已让被动写真失去任何意义。

　　20、工业文明和后工业文明不仅改变了山水的自然景观，也改变了人们的审美心理与价值观，要通过艺术语言反映这个时代所体现和追求的审美心理，应该从哪些方面着手?

　　一方面对现代信息和社会发展形态要敏感;另一方面，传统的审美和价值观不要完全抛弃。后工业文明使人与人的情感太冷漠，传统审美恒定又温馨，二者不可截然分开。现在的快餐文化过于观念化、文本化，使许多艺术家沦为奴隶和纸牌，这像蔬菜一样过于季节化。而传统艺术家像一棵树，慢慢生长，直至长成参天大树。但这需要才华、耐心和定力。

　　21、前些年美术界闹新潮，现在又大讲回归传统，对此您有何看法?

　　自然而然，各取所需。不要口号，更不要提倡。

　　22、我国现在整个社会文化本身就是多元的，这也使目前画坛审美标准空前多元化，在这样多元化的文化背景下，还在用以前文人画的某些评判标准来评判现在的中国画，是不是已经不能适应时代发展的需要了?

　　若必言之中国画，文人画的评判标准就不会过时。因文人画的价值是精神而非图式。

作者：蒋世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