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画的基本物质材料是用植物纤维制作的宣纸,苍白、柔软、孱弱,在婴儿的手中也不堪一击,在时间的魔力下容易腐朽。但是,这样的纸本经过画家笔墨点染,立刻就超越物质的层面而焕然生发出强大的光彩。存世最早的纸本中国画作是隋代画家展子虔的《游春图》——一幅诞生在1500多年前的山水卷轴画,今天还在展现着远去的时空里某个春天的绿意。而此后流传下来的历代大家的传世名作,都在简单的纸面上洋溢着它们原初的意韵,让今世感念。
细细品赏,这里面有惊人的意味。那样孱弱的纸本竟然可以保留这么长久,除了收藏过程中方法得当外,一定还有一些超越了物质层面的内容在发挥着作用——这就是艺术家赋予其中的生命。《游春图》还在故宫博物院静静呈现,而展子虔呢?他的生命当然是凝固在了时空深处的某一刻——每一个个体都无法回避的宿命,仅仅50岁的光景。看起来这似乎是一个悖论:相对于笔墨点化而有了生命的纸张,作为创造者的人生命竟然如此短暂。但实际上,借助于纸张笔墨,艺术家的生命已经寄托其中,长久地在时间河流中闪光。每一位中国画家就是以这样特别的方式,把人生的光彩留存在艺术世界。
作为20世纪甘肃画坛在国内外有影响力的画家,范有信先生在短暂的艺术生涯里实现了自己的生命价值。自1962年考入西北师范学院,师从张阶平、于衍堂、韩天眷、汪岳云等名教授学习,有信先生一直孜孜以求,醉心于花鸟笔墨。当一个有才情的艺术家具备了基本的技术功底和形成个人审美趣味的时候,必然要寻求突破,要寻找一个理想的客体以咏志寄情。至80年代,他完成了这个过程。有信先生找到的客体是被称为“沙漠之舟”的骆驼。而在90年代他步入成熟,成为甘肃画坛的领军人物。遗憾的是,在艺术创作的高峰期,他的生命戛然而止,定格在1998年的春天,令人扼腕可惜。
光阴荏苒,有信先生已去十年。有信先生的艺术和人生履历早已为人熟识,在此不再赘述。而赏鉴他的作品,依然有不尽的意味。时间的流逝并不影响我们继续面对他留存于世的笔墨,感受艺术家生命的馨香。
十年回首,再看先生笔墨,雄健、流畅、自然,生命的力量跃然纸上。这就是艺术家区别于常人的价值——借助于笔墨,短暂的生命得以永生。笔墨是中国画家的语言。对中国画而言,笔墨是技法,是知识,是阅历,是体验,更是集人生历练于一体的修为。一个画家的个性、修养、才情,最终都是体现在个性化的笔墨之中。笔墨的成熟,意味着一个画家艺术生命的成熟,意味着他开始进入成竹在胸,心骛八极,游刃有余的境界。这个时候的创作是了然于心,张弛有致的。笔墨形成,意味着一个艺术家的成熟。就像语言风格的形成,意味着一个作家的成熟。看起来似乎是形式的问题,其实与“内容” 密切相关。笔墨是非常纯粹的内心生活,诗意的,农耕气息的,非现代的。但是依然触动现代人的心灵。
有信先生的笔墨,是他自己潜心锻造的。在上世纪80年代,他是众多优秀画家中勤奋者的代表。长期的花鸟状写,成就了他的笔端功夫。而大量的田野写生,又造就了他对骆驼的了然于心。他的洋溢着生命激情而有章法有度的《百驼图》、《千峰图》、《背负沧桑大漠行》等传世名作,早已被观赏者熟知。“范骆驼”的美誉,就是对他艺术成就的通俗总结。
一个画家的表达,主要在于他的作品。当他完成作品之后,观赏者的解读就是相互间的对话。但有时候,画家也有自我解读。其中往往透漏出创作的玄机和深层的艺术感悟,不是一般观赏者所能够抵达的境界。
有信先生曾撰文探讨骆驼的画法。在介绍他的代表作品《背负沧桑大漠行》的创作过程时说,“此驼从后腿画起,一笔墨将两条后腿完成。三五笔将腹部画出。皴中带擦连到腹部,尔后用较重泼墨画出双峰、脖颈、前腿,再用工整且富有变化的线条勾出鼻嘴等脸部结构,添上尾巴,最后用浓墨点睛提神。笔笔相连,环环相扣,浓淡相宜,一气呵成。这一雄驼的完成,也只不过十来分钟时间而已。因为下笔伊始,我已“成驼在胸”,力求形完、意真,做到形神兼备。骆驼脚下再添几簇芨芨草,突出戈壁之舟所处的环境。”简短精练而意趣盎然的描述中,我们仿佛看到一头栩栩如生的骆驼从支离的墨线跃然成型,昂首纸上。
一个艺术家能够留给世界的精品有一幅就足够了。但是,追求卓越的艺术家往往不满足局限于某个领域。对“范骆驼”的美誉,有信先生于欣然中又有怅然。他显然不愿意让已达峰颠的“骆驼”遮盖自己其他方面的艺术光彩。他说,我不是只会画骆驼,我的本行是花鸟。画骆驼应该是从花鸟画里演化出来的。
所以,在90年代后期,他更多的创作投注在传统的花鸟题材。而品鉴的标杆定位在笔墨的意趣。1997年冬天,笔者当时以记者身份拜访先生时,曾现场看先生画菊。先生画菊,用没骨画法。没骨画是中国画的一种独有技法。不用线条勾勒,而凭画家心中所想状物构图,谋篇布局,最后完成作品。没有足够的笔墨修养是不敢涉足的。而到了这个时候,已经是“进乎技”,超越了技法的层面,上升到自由的空间。一个艺术家的生命饱满地绽放出最美的光彩。
转瞬十年已去,那个艺术享受的过程还历历在目:一张苍白的宣纸,在看似随意的笔墨浸染之后,幻化成一幅墨菊,散发出生命的清香。观画的过程仿佛听音乐。疾徐有致,紧密处舒缓处都如此诱人。
当时并不知先生已经病入沉疴。只是感觉他的身体衰弱,而笔力依然雄健。言谈当中,先生很愿意与人分享自己的艺术感悟,分享笔墨中的情趣。先生谈笔法,“熟而后生,拙以藏巧。力求甜而不俗,老而不枯,辣而不霸,润而不肥”。谈墨色,黑、浓、淡、干、湿相生相伴,讲求灵气。他对艺术上的“讲究”,已经到了斤斤计较的地步。
如今,重新面对有信先生十年之前的墨香,感觉不到时间的流动。其实人的生命的意义并不完全是在时间长河中存留的长度,最重要的还是怎么幻化出光彩。有信先生的生命光彩,就凝固在笔墨之中。轻薄的纸张因为有了生命的重量,那些骆驼、那些菊花,恒久鲜活。
来源:雅昌艺术网
作者:燕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