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知北游》中说，“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之过却，忽然而已。”“人生天地之间”是生命历程，“若白驹之过却”是生命对时间的感觉。人类生活在时间中，在时间中获得经验、知识和生命感受，但时间不是实在之物，一般通过三种现象得以感知：昼夜更替是人类对时间的直接感知，循环往复的特征使它无须借助任何理性即可获得，在昼夜交替的同时，自然的枯荣使人类对时间获得更丰富的感知，人类在其中感受到时间的流淌，这是时间的线性特征，但循环的昼夜和自然的枯荣不能描述时间的不可逆性，生命的生与死使人意识到个体生命的“生、位、异、灭”无法逆转，在生命历程中产生的历史无法消弭，时间生成的历史无法轮回。亚里士多德解释“时间即是计算早先与晚后的视野上照面的运动时所得之数”，由此而来是以牛顿为代表的绝对时间。胡塞尔的“内时间意识说”包含了时间的过去、未来和现在基本性，人类由过去和现在产生的记忆反复作用于未来。理性对时间做分割和划分，形成年月日概念沿用千年，芝诺提出悖论，认为一支箭划过天空，看起来是在运动，其实它在每一瞬间对应的空间的每一个点上都是静止的。柏格森受此启发，将时间看作是绵延，是生命存在的本身，“是一条无底、无岸的河流，它不借可以标出的力量而流向一个不能确定的方向”。

　　观钟曦近四年的版画创作，无论是《冬至》、《旧城往事》、《夜与昼》，还是《如影随形》、《过往》、《浮云掠过》等，都包含抽象化的运动性描绘，他将记忆生成的过去和现在的瞬间凝结在版画作品中，看起来是静止的物象，却是时间的叙事。柏格森说，真实的时间之流总是把过去的记忆融入当下的感受。钟曦将历史生成的过去的生命感受用当下的视觉符号表现出来，看似对物象的表现，背后是对历史的描绘，对时间的叙事。

　　《浮云掠过》以斑驳的影像描绘一段古老的城墙和灰色天空中的浮云。城墙是具有强烈时间感的中国象征符号，它指向帝王文化中的权力与秩序，中国历史的发生与城墙符号关联度极大。钟曦抽象了女墙、垛口、城门等基本元素，将城墙符号以极度简化的方式表现，图像近乎平面，四个节奏的黑与灰参与表现图像结构并渲染沧桑历史感，线性浮云像空中划过的纸飞机，又像水中快速游动的鱼儿，带有强烈的运动感。柏格森把绵延的时间看作一条河流，它“只是流动”，运动是它的唯一特质，钟曦用运动描述记忆中过去时间形成的历史，在绵延的时间中，任何事物都不会消失，下一个瞬间永远凝聚着整个过去的时间之流，生命生生不息的创造进化过程即由此产生。指向过去的城墙在现在和未来也存在，浮云从其上掠过，从画面左侧开始飞快地滑向右侧，钟曦的记忆也从过去快速延伸，它滑向现在，过去种种翻飞其中，承载于城墙上，它又挟裹着现在种种导向未来，生生不息。绵延的时间在每个瞬间彼此渗透、交融，分而不分，共同构成统一体，现在携带着过去，又预示着未来，未来中包含着过去和现在形成的整体，一切是无始无终的存在。

　　柏格森指出时间是生成的，福西永吸取了柏格森的生命哲学，进而认为历史不是单线发展的，不是一个纯序列。每种行动秩序都服从于它自身的冲动——这冲动由内在的迫切需要所决定，而外部的接触则延缓或加速了这内在的迫切需要。这些冲动，形形色色，各有不同，也不统一。米开朗基罗用健壮男性的身躯表现《昼》，用成熟女性的身体表现《夜》，阳刚与妩媚的生命感觉蕴含其中，钟曦的《夜与昼》以抽象语言表现从夜晚到白昼的交替，画面被黑与浅灰两种色块分割，分别象征黑夜与白昼，占据三分之二的黑色承载中断断续续却有着明确方向性的线条束和不规整的色块在三角形结构中循环，最终导向灰色的白昼，它们在白昼中弥散、弱化，又隐约可见三角形结构，夜与昼在时间的循环中相互渗透，既反复又有差异，时间的流逝与变化过程在交替中绵延，它不是简单的线性序列，三角形结构的循环似乎来自内在冲动，又受到外部力量的影响，从而打破封闭式循环向外延伸。

　　记忆是过去、现在和未来相互的融合渗透，无论是习得记忆还是形象记忆都是绵延的时间记忆过程的相渗相融，有着分而不分的整体连续性，记忆最能反映时间的绵延行。《过往》将记忆中的建筑平置于画面，占据画面中段大部分空间，中灰色主体基本是平面图像，左侧的建筑顶部结构带有透视线条描绘，使画面产生空间张力，上下部的浅灰色背景俨然被想象成天空与地面，这段平铺的建筑母题描绘成为福柯式的“纯表象”存在，艺术家通过这个母题表达了该符号的奠基层次、隐喻体系和秩序，对他而言，这个图像是主观性存在，同时观众通过这个图像得以进入艺术家的视野和记忆，这个主体被表象化了，城墙既在记忆之中，又在记忆之外的现实中，它既承载了艺术家描绘的时间历程，又暗示着现象的空间。

　　叙事性与时间性成为钟曦近几年版画创作中的常见意象，他长于运用传统母题如城墙、云朵、水面进行抽象化处理，并糅合版画的偶发性效果，在画面中呈现对记忆的过程性描绘。叙事性在文本艺术、视觉艺术和影像艺术中发展出多种模态，时间形态的描绘是其最本质的特征。文本艺术通常以线性时间顺序展开，钟曦的版画艺术则以运动的轨迹承载时间的历程，运用个人化图式和传统母题，借助记忆表达时间性。作为国内较早从事抽象艺术创作的艺术家，钟曦的作品除了对时间的叙事性描绘，还不可避免地带有结构主义和符号学意味，无论是母题的选择还是图式的抽象化，塔皮埃斯式的抽象手法在钟曦的艺术中也可见到。

作者：陈旭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