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初冬的一个下午，我去拜访秀鸣。天，落着雨加雪，维也纳初冬特有的一种暧昧天气，秀鸣把画室暖气开得很热，还开了一扇窗户，见我来，搁了画笔，“今儿索性聊天吧。”寒暄过后开始看她的近作，靠在墙边的油画不少抽象画面，典型以含蓄暗示激越的作品。翻看到她的探戈系列时，我体察到内心的一种感触：在探戈中结晶具体化的激越之情在抽象画面中中获得最终的解放。但这一幅幅探戈的画面便从此成了挥之不去的回忆。
　　《永远的探戈》之一：锋利的地平线将苍白的大地同昏暗的云天突兀地切开，被空旷包围着的黑压压的人群，成双成对地排展开去，影影绰绰延伸至画外，正跳着华尔兹探戈。画面没有更多的环境提示，画中人没有表情，聚精会神，仿佛惟有通过紧紧拥抱对方，才能逃避周遭的空寂，才能在似乎凝固的空气中呼吸。舞步生风，微微撩动绸缎般质地的裙裤，淡淡的寂寞，像画家在天空不经意留下的一抹白光。
　　探戈交际舞诞生在十九世纪末的阿根廷，在大城市的最不名誉的角落，虽然当初被上流社会斥为寡廉鲜耻，但后来却魅力日益无穷，二十世纪初在时髦大都会巴黎登场，顿时成为人类情欲最为矜持的演绎，继而如野火风靡全世界。特别在经济萧条和世界大战后的日子里，人类渴望激情，生命需要振奋，探戈像酷暑时节的仁丹汤，让一个人同另外一个素昧平生的人在三分钟、甚至更短的时间内，展开情欲的抒泻和追逐，并达成和谐与完满，不论什么民族，不管什么语言，情欲在铿锵的音乐节奏伴随下眨眼间嚣张起来，体感和体温让舞伴瞬间亢奋抖擞。当然，这不过是逢场作戏，曲终人散是99％以上的情况。但能量已经撞击出美丽的火花，一段生命的美妙诗篇已经谱写，人们暂时忘掉现实的烦恼和日常的琐屑，希望重新成为熟悉的字眼。
　　《永远的探戈》之二：身体在极度的审美控制下成为全部的交流工具，它变得超常的敏感。男舞伴沉着引领，女舞伴灵巧追随，两人心有灵犀，心领神会。试图盘绕对方的大腿显得锋芒毕露，极简约的裙衫并未将一切暴露无遗。这是一幅现代探戈的画面。仍然是不明的空间，但显然有室内的感觉，洞开的窗户或正飘进来巫山云雨？挑逗、撩拨和拒绝，激情急不可待地要求兑现。探戈要说：情欲就是那样刻不容缓。电影《印度支那》、《巴黎最后的探戈》、《探戈联想》以及《闻香识女人》都是在讲着人类这一古老的故事。亘古以来，人，就是寂寞的，所以才有朋友，才有夫妻，才有家庭，才有等等一切团体。尽管如此，人内心仍然有一种无名的空寂，挥之不去，所以才无休无止地寻寻觅觅。
　　《永远的探戈》之三：然而，两人疾步如箭，抑扬回旋，若即若离分明是一场争执和对峙。这或许是爵士探戈。不明的空间，不明的身份，不明的表情，但动机千真万确：释放情欲的同时追逐情欲，表现自己的同时征服对手！这，两性间由来已久。女舞伴，空气般的裙衫下是一个能伸能曲硕壮健美的身体，无比嚣张地屈身伸腿，但骄傲地高昂着头颅。男舞伴在周旋，在应酬。身姿的撩拨，体感的蛊惑，精美的舞姿掩盖着理性下面翻江倒海的情欲，两性间无情的占有和征服欲望被演绎到了高潮，整个人类心尖上的挣扎被画家表现得淋漓尽致。
　　《永远的探戈》之四：这是该系列中最柔和的画面。画家以抒情的色调表现两性相悦，形影一般。不明室内空间，一盏寂寞而温馨的小灯，映照出由钴蓝色流溢衍变出来的层次，幽渺的氛围中是温柔，是依偎，是缠绵，终于达成又转瞬即逝的和谐。人生中，美丽常常只是判断，而片断是短暂的。
　　今天，头脑被信息充斥得拥挤不堪，灵魂缺乏照顾变得空虚寂寞，个体急不可待地是寻找人群，进入人群，建立关系，以此暂时忘掉空寂。但是，即便是在人群中，心，仍然隐隐约约感到空寂和落寞带来的隐痛。寻找支点，最后再进入探戈。探戈在这里已经成为情结，一个存在现象。《最后的华尔兹》应该是华尔兹探戈，是群体交际舞的画面。地平线仍锋利如刀片，将广袤的大地同辉煌的天空分开，在暮色沉坠或曙光初明的背景前，面目全非的人群仿佛在无声的音乐陪伴下无意识地舞着。或许，画家要对人类存在做出哲学的总结：人生如梦，人生如梦游？这幅《最后的华尔兹》应该是探戈系列之五，也是该系列的最后一幅油画，仿佛总结，向观众传达一种感觉，一种画家所捕捉到的时代情结。
　　画家是社会中的敏感组群，其传达感觉的工具就是他们的艺术。秀鸣在上个世纪七十年代走进绘画，至今已经是三十多个春秋了，她的画风在不断的演变，是因为她对人和世界的认识在不断地改变，最难能可贵的是，她在锻造和完善自己的艺术形式和风格的同时，没有忘记磨炼自己的感觉，这是一个艺术家灵感的天线，也是一个艺术家的生命所在。
　　选择探戈来表达对人在存在中的失落和挣扎，可以说是画家敏锐感觉的绝佳表现。一曲交际舞是短暂的，转瞬即逝的，但在表象的下面却反映了赤裸裸的真实，生命渴望激情，探戈，可以提供短暂的激活。
 

作者：李述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