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找的你好苦哇!八年没见面了，你能不能来朵云轩?我在那里等你!……」录音电话里，那音色，依然幽柔缠绵，充满人情味。

　　蒋晓云，我在四川结识的女朋友。八年来，我们靠通信保持着联系。

　　人生本是一个偶然加一个偶然。真没想到，那幅震撼世界的名画《钟声》的作者戴卫，竟是晓云的丈夫!

　　第二天，我骑着自行车，拨开浓密的雨帘，从沪西南一隅直赶到朵云轩。

　　晓云正怀揣着一轴画，站在展厅中央，她穿着藤黄色的短袖羊毛衫、白色的裤子，似出水芙蓉般的清逸、静娴。她的丈夫戴卫身材厚实、四方脸，一个貌似平常而实质上不平常的人。从他那高扬的眉毛上可窥出：此人性格上的坚韧与用志的专一是出类拔萃的。

　　这是个不甘寂寞又耐得寂寞的人。

　　他身有傲骨，人却无傲气。

　　他待人和气，又很有主见。人情、哲理相融的光辉不仅仅在他的作品中闪烁，同时也体现于戴卫的人格中。

　　出版社社长的职务，可谓是个不大不小的官衔。但戴卫对此根本不垂涎，送上来还要推辞掉。有什么能比画人物画更能吸引戴卫的关注、激起他的共鸣、拥抱他的灵魂、抒发他的喟叹?他对传统毫无傲气，他谦逊地接过先人的接力棒，恭恭敬敬地承接过去，无畏无惧地去开拓未来。

　　如果说他的成名作《李逵探母》使他成为画坛上引人注目的新星，那《钟声》《重逢》《茶馆》等作品，展示了他画人物画的新的视角、新的感觉，使他成为革新传统、探求中国现代化的一面高扬的旗帜。

　　有傲骨与无傲气，是理性的对立。

　　在日本，有个洋人傲慢地看轻中国人、中国画。戴卫冷目视之，据理执词，比那个洋人更显得趾高气昂、博识多闻。

　　客居异域，戴卫始终保持着民族的气节。

　　后来，那位洋人不得不被戴卫的有胆有识的傲骨所折服，终于佩服起中国人。

　　戴卫对相识和不相识的读者，不摆那种大画家的架势。

　　一位钢铁厂的工人在人们热衷于股票买卖的热潮中，拿出三千元来买戴卫的画。戴卫想到一位工人积下这些钱真是来之不易，不忍心收钱，那位工人执意不肯。戴卫感动了。他逢人说道：「我以后真想再见一见他!」

　　一位素不相识的厂长林先生，十分崇敬戴卫，自己也很喜欢画画。他几次来展厅内观画，还热情地邀请戴卫去他家作客。被林先生的诚意感动，戴卫携夫人同往，还送了一幅画给林先生夫妇作纪念。

　　戴卫是个充满了人情味的人，豁达、开朗，爱患难之中的结发妻子，爱宝贝儿子(他们曾有一个儿子夭折了，戴卫十分伤心)，爱所有的原始的生命力。

　　戴卫又是一个十分具有理性头脑的人，喜欢探索，喜欢矛盾的统一，喜欢人物画中的书卷气和人物所带有的那种强烈的典型性、夸张性以及传神感。

　　性格上求美、求人情与哲理的统一必然会流入笔端中。

　　五十幅画，或鸿篇巨制，或咫尺小品，都是画家极其认真思考、探索的结晶，都不同凢响。用色雅而不俗，用墨恰到好处。或大笔写意，或侧锋烘染，或减笔画形，或散笔点缀，笔墨的优化组合，如一曲天籁，似融入禅味。观其画，足见其几十年寒窗用功之苦也!

　　晓云告诉我，戴卫画那幅《钟声》时，食无味、寐不宁，整个人都沉浸在画里，待画画成后，人却倒下了，生了一场大病。「你说，他用生命赔上的画，我们能轻易出卖么?」为画消得人憔悴。高额巨款，是买不到真正艺术之品的，不假!

　　晓云的声音很美，幽柔缠绵，充满人情味。

　　原文刊载上海《新闻报》一九九二年十一月十七日

作者：成莫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