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亚里士多德的理念中，艺术是一种极为特殊的生活方式。如果说常人的时间维度只游洄在过去与现在两点之间，艺术家就给这个维度增加了一个点，那就是将来。他说，艺术之所以成为艺术，就因为它预见、谱写出将来的可能性。这是一种特权。笔刷在帆布上勾勒出的不仅仅是供人观瞻的图画，更是世界曾存在、在存在、必将存在的图式。于是，三个点就在审美经验中贯穿起来，回首往昔的伤怀，直面当下的峻冷，都在指向将来的希冀中活泼生动起来。艺术是希望，至少作为审美经验，曾经是世界的希望。可是，亚里士多德错了，错在他对希望的乐观，他不知道，或者不充分的知道，希望是现实人的希望，后者不可能让将来在现实的维度擅权；他又对了，对在审美经验的确是掌管未来的主人。与往昔对话，它寻求希望的基点；与现实抗争，它履行着对顽腐的批判；它寻找的是精神，批判的是精神，确立的也只能是一种精神。在当下，在现实，它的存在方式注定是一种精神的苦旅。

第一眼看到李林祥先生的组画《青铜时代》，一股凝重的气息就扑面而来。昏朦的底色，古朴的青铜，神秘的纹饰，飘渺的光晕，扭错的时空，蓦地把你卷入时间的洪流，无论是追怀还是希冀，均刹那间融贯在视阈的旋流里。视觉不能面对时间，一旦如此，看，就切入了思想的空间，面对的，必然是种苦痛。亚里士多德说，视觉是灵魂开始思维世界的第一次尝试；海德格尔说，时间是存在得以存在的现实载体。当人用最为素朴的工具思维存在——这个世界的本体，精神的游历就不可能轻松。然而，这就是《青铜时代》的运命。

毫无疑问，《静观天地》是对历史的追溯，是对神秘的回首探寻。历史的神秘往往代表着未知，但未知之所以为未知，常常是因为遗忘。找回记忆意味着找回根基，这需要灵性，也需要坚忍。很钦佩林祥先生选择的“静观”。这不仅在于它为组画定下基调，更在于它本身的质涵。柏拉图对日常审美经验鞭笞一生，唯推重一种类型，那就是静观。静观是一种超脱感性羁绊的沉省，是在沉省中对本真世界的透视，是灵魂挣脱尘烟后的皈依。《静观天地》正是挣脱后的一种沉静。天际幽秘深邃，大地净朗苍朴。铜鼎、酒爵端立坚实的大地，上端伸向邃远的天际，通过人文的造物，连通天地，是天地的言语。可是，大美无言，大音希声，走进这片寂静的世界，就已置身言语的渊薮。在那里，在历史的深处，面对寂静，我们只有寂静的聆听。云纹遒劲旋腾，饕餮叱咤威猛。心灵颤栗着，不是因为恐惧，是因为我们看到了远祖的身影：与天地同游，共天地盘舞。身姿舒展，面孔质朴，没有赘疣的雕琢，那是一种心灵的纯净。人，最初就这样站立于天地之间，对大地存一种感恩依恋，对神秘抱一份敬畏尊崇。无言，是因说出得太多，寂静，是因声音太过疾猛。需要静静的看，需要用心的听，这不轻松。

荷马史诗时代的古希腊，与东方的古中国位处同一文明期。西方当时众神欢腾，东方则演绎着三皇五帝的传奇。马克思说，那是人类的童年时期。宏大的比喻演示着历史的轨迹。童年是天真、质朴，是纯净，是生机。怎能想象，尊尊凝实、厚重的铜器，竟出自童年的人类之手？然而，这却是事实。把握这个事实，等于把握一种生机。因此，青铜就成了一种庞大的符号，一种精神的象征，象征着那个天人不分、万物有灵、神人谐和的时代，象征着那个时代人类质朴天真、朝气蓬勃的精神境际。或许，那就是生命的本真呈示。上帝说需要光，于是就有了光。光代表着生命的初始赐予。于是，组画旋律由《静观天地》的凝重转为轻灵。看《梦忆》、《达生》、《在那边》，听《物语》、《岁月无声》天地的界限在光流的弥漫中混融一体，青铜器皿也在光的流转里模糊朦胧。世界动起来，在光的引领下，成为生命的初次舞蹈，飘逸而不乏凝实，生动而不乏持重。如果说《静观天地》寻找的是世界，那么，《梦忆》等召唤的就是世界里的生命。   

召唤是因为缺乏，历史与将来遭逢在当下。《青铜时代》分明存有作者的忧思与渴望。面对践踏攫取，如何协调天地人的关系？置身冷漠隔阂，如何找回曾有的热情与凝聚？陷于水泥的僵冷、机器的喧嚣，人如何恢复本应拥有的主宰与活力？无论怎样回答，答案都会是一种批判，一种寻找，一种重建，一种精神的苦旅。《青铜时代》给我们提供的，正是这样一种审美经验。

作者：张宝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