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美”与“丑”之间没有灰色地带。旗帜鲜明地反对丑书，关系到对中国书法乃至中国文化认识的基本立场。

　　唐代孙过庭《书谱》云：“不激不厉而风规自远”，书法之美，贵在中正和平。这与中国文化精神一致相传。书法的审美要素，格调自古以来就受到高度的重视，书写过程中的感情抒发与宣泄，是建立在一定规范条件基础上的。一味的放荡不羁，无论个性如何强烈，一旦脱离了社会价值规范的轨道，缺少了风骨与内涵，不可能成就高水平的书法艺术。

　　美就是美，丑就是丑，无论怎么辩驳，也不能改变其实质。关于丑书，本不该有那么多的争论。古今之变不是书法发展的根本问题，不必怀有保守与创新的忧虑。把当代丑书出现的根由，认作是现代性的必然，这种观点是不客观的。很多人大谈传统书法的现代化转型，其实历代以来，优秀的书法作品自然具有鲜明的个性特色，作为抽象的艺术，它的时代特色，就是元代赵子昂所指出“结字因时相传，用笔千古不易”。有变有不变，既有个性风格，又体现传承的脉络。

　　改革开放以来，思想极大解放，西方思潮大量涌入，在这股风潮的催生下，出现了书法现代派的探索。应该看到，以个性解放、推崇自由等观念的尝试，本无可厚非。但是，一旦脱离传统精神的轨道，丑书之风愈演愈烈，演变为一股势力，渐渐失去艺术探索的本真，成为既得利益党同伐异、打击异己的工具，必然带来极大的负面影响。其结果就是大众所诟病的千人一面，粗糙肤浅，走向对中国书法神圣性的解构，取而代之的是世俗化、平庸化和极端化。丑书发展到今天，虽然高举“植根传统，面向当代，张扬个性，引领时风”的大旗，本质上却是反传统的、反价值的。今之“丑书”，与古人所说的丑怪恶俗之书并无区别，脱离了大众的审美趣味，无论怎样标榜，终究不过昙花一现。

　　实践证明，其故弄玄虚的线条，根本与传统所谓的奇肆、浑厚、古拙、险怪并无关联，归根结底是剑走偏锋。既没有师古临池的基本功，也缺乏基本的文化综合修养，远谈不上什么继承传统基础上的创新。

　　对于丑书，以反对者居多。反对的理由，即在于丑书背离了中国文化的精神传统。丑书的求新求变不仅仅是尚奇追怪，而是将厚重的书法艺术一步步推向肤浅的境地。支持者所谓的丑书乃创新的结果，其理论依据则更多的来自对传统理论的误读和对西方文艺理论的盲目照搬。

　　米元章《海岳名言》评颜柳书风，有“丑怪恶札之祖”的讥评。米元章意气风发，豪迈不羁，对于颜柳刻板机械的风格自然不容易认同。傅山的“宁丑勿媚”云云，除了出于特定的历史条件之外，从“宁”与“勿”的关系中，也不难读到其退而求其次的愤激与无奈。总之，古典书论从未将丑书视为特定的审美范畴。《说文·酉部》对于丑的释义为：“可恶也。”丑的古代写法为“醜”，因其可恶，故从鬼。历代罕以丑为美学主张者，那些以“丑”为标榜，说什么“丑到极致即是美”，不过是自欺欺人的鬼话而已。在传统书论中，妍与丑并非相对立的一对范畴，以此为丑书正名，缺乏基本的说服力。

　　书法的保守或僵化，不在形体，而是精神。从文化审美心理看，丑书契合的是当今整个时代的浮躁与普遍焦虑状态，人民群众将其自然地理解为丑恶、丑怪之作，可谓深恶痛绝。历史上抱残守缺的书家，不在于技巧不够纯熟，而是艺术精神的缺失和懈怠。书法为广大人民群众所喜闻乐见，并不是简单的迎合取悦，更多的是非功利化的、对艺术精神意蕴的追求。

　　传统书法重用笔与结字，并不单纯的强调形式感。气韵和境界，是中国书法作为文化载体最本质的追求。但能留名书史者，很重要的一点，在于不为功利化所左右。低劣的文化品格，无论用多么花哨的理论来包装，也无法掩饰其本身的缺憾。书法的艺术创造，最终还是要靠作品来说话，缺少了文化积累，终究是无源之水，难有作为。

　　文化积累不是一朝一夕之功，需要付出艰苦卓绝的努力。有些人盲目崇拜、迎合西方艺术思潮，浅尝辄止，故作高深，而作品表现出来的却常常是躁动与茫然。商品化时代大潮的冲击，急功近利的心态蔓延到社会各个领域。很多人困于名利，很少能够静下心来，去追求内在的充实。没有深厚的文化积淀，又一心想着成名成家，最后利令智昏，只能借形式的花样翻新以炫人耳目。

　　丑书标榜以丑为美，以夸张变形为能事，追求作品的“张力”，实则是强调失衡，与倡导和谐的中国文化传统和时代精神相背离。这种外在形式的所谓创新，实际上是掩饰内心精神世界的苍白和空虚，看似雄强实则虚弱。现代派书法作品尤其注重外观形式的改造，涂抹勾画，通过刻意的包装以求“自然”的效果，这是工匠制作，而非书家本能。这种作品，可以称之为工艺品，但不是书法作品。中国书法厚重的文化含量，体现在对内涵的重视。中国书法的传统对形式的要求在次要位置，为什么古代大家的片纸寸笺甚至信笔而为的草稿，皆有很高的审美价值？不是因为形式，而是字里行间所传递的精神意涵。

　　有人把元朝的杨维桢、明朝的徐渭，抑或清初的傅山，也归结到所谓的“丑书”范畴。事实上他们的创作，从未脱离艺术的轨道。而当代丑书，是真正意义上的审丑，是通过丑的表现，达到哗众取宠的目的。有名就有利，骂名之于美名，在制造轰动效应方面，甚至还有过之。在暴得大名之后，再利用话语权为既得利益辩护。那些倒行逆施、颠倒黑白、愚弄大众的种种怪诞行为也就不足为怪了。

　　丑书不足以承担传统书法现代化的历史使命。其理论上既流于空疏，实践上又不能深入，所馀下的仅仅是形式上的炫丑而已。这在一定程度上迎合了现代大众的审丑心态，空洞无内容的形式创新并不利于对书法本体的挖掘。审丑不应当也不能成为社会主流价值取向和评判标准。当代丑书理论上是不能自洽的，实践上仍存在诸多问题，明显存在理论和实践脱节的现象。

　　近年以来，书法发展的经历了曲折的历程。书法的当代复兴之路，需要付出艰辛的努力，跳出现代书风的误区，尊重传统、回归传统、发扬传统精神。

　　（作者简介：邵光亭，著名书法家、画家，经学史学者。对中国传统文化有着精深的研究，长期致力于中国传统文化的研究教学与传播工作。）

作者：邵光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