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农（一六八七——一七六三）字寿门，号冬心先生，另有曲江外史、心出家庵粥饭僧、稽留山民、昔耶居士、百二砚田富翁、莲身居士、龙梭仙客等二十余种别号。钱塘（今浙江杭州）人，曾自述家有田几棱、屋数区，在钱塘江上，中为书堂，面江背山，江之外又山无穷。善书，师承何焯，上追晋唐，“其书出入楷隶，本之《天发神谶碑》”。著作较多，有《冬心先生集》《冬心先生杂著》等。金农为“扬州八怪”之首，脾气古怪，不愿“折腰向人俯仰”。王昶《蒲褐山房诗话》载：“冬心性情逋峭，世多以迂怪目之，然遇同志者未尝不熙怡自適也。”实际上，金农的一生，志同者不少，丁敬便是其中之一。

丁敬（一六九五——一七六五），字敬身，号钝丁、砚林、龙泓山人、玩茶翁、胜怠老人等。有著作《龙泓馆诗集》《武林金石记》《砚林诗集》等。丁敬“好金石，尤工篆刻，力拟秦汉，卓然大家，开消失沪之先河，发千数百年印学之奇秘”。丁敬与金农同是钱塘人，二人住所仅隔数步之遥。杭世骏《道古堂集·丁敬传》中称丁敬“与金农相距一鸡飞之舍，与之齐名。美辞秀异，敬或不及；铺陈终始，豪放不可羁绁，农不能逮也”。《杭州府志》载：“金农，字寿门，钱塘人，与石文、丁敬、陈章同居江干，有钱江后山书堂争以诗相淬。厉文诗清，敬诗健，章诗纯，而农之诗新，各能名其家。”“浙之西有处约名高之士三人焉，一曰金君寿门农，一曰丁君龙泓敬，一曰吴君西林颖芳。是三人者，生同方，学同志……”这些记载都充分说明了金农与丁敬同里的事实。

毗邻而居的金农和丁敬，彼此品性相投，爱好相仿，二人之间究竟有哪些方面的往来呢？

据载，金农与丁敬订交于康熙四十五年（一七〇六）。这一年冬季，十二岁的丁敬拜访了二十岁的金农，二人共赏书画，久久不倦，末了，金农将王翬的《秋山行旅图》出示与丁敬共赏，可见二人脾性相合，志趣相投。

乾隆八年（一七四三），厉鹤同金农、丁敬等一同登宝石山天然图画阁作诗。厉鹤《樊榭山房集》中有诗载，同年“谷雨前一日，同顾丈月田、周少穆、金寿门、丁敬身、施竹田、吴敦复、张南漪泛湖”。金农与丁敬私交甚好，常一同游玩，金农自扬州归梁谿父桐乳斋，诗社集会，众人皆推崇丁敬与金农，可见二人造诣不凡。丁敬《砚林诗集》提及自己“同历城苜园、同里金冬心、杨诲仲、杭堇浦过映壁”，诗句云：“秋云无定姿，疏雨小酿寒。山行偶合并，遂得林下欢。涉岭路未遐，于野兴忽宽。僧舍桑翳户，向径仄且盤。入门抚大树，叶似榛栗檀。预思十月初，来看霜叶丹。妆台眇留踪，粉泽久已干。”几人相处的愉悦心情，溢于诗中。

除此之外，二人还常一同参与修禊。如乾隆十一年（一七五六），上巳，杭州太守鹗敏修禊事于西湖，参与者六十一人，包含金农、丁敬；乾隆二十二年（一七五七），金农与丁敬一同参与卢见曾发起的第二次红桥修禊等等。

金农曾写诗记录自己与丁敬至南屏山访让山上人并观米芾“琴台”石刻。诗曰：“君袖石，我抱琴，癖各具癖心同心，妙僧须向岩中寻。今年南屏暑早退，入寺人影凉愔愔。僧留树下坐移日，饭香荈若意颇深。石有高格居然列上品，琴多异光直可轻黄金。天教此僧亦贪恋，抚琴弄石发冷吟。奇赏俱足爱之至，疑石能语琴反瘖。一僧二老大欢喜，相对滋味如秋阴。”金农此诗记载自己与丁敬上山访高僧让山上人，最后一句“一僧二老大欢喜，相对滋味如秋阴”充分地体现了主人公玩味其中，怡然自得之情，夏末微凉登山，挚友相伴随行，可谓一大乐事。接着，金农又写道：“一僧导我行，南山小而岿。石润云逢逢，松喧风靡靡。突见米颠书，劖削瘦螭拟。慨想赵宋间，操缦者谁子。琴亡台亦亡，何以辨物始。惟余径尺字，笔画古苔委。此音妙不闻，翻尔恋寸晷。重湖多少秋，忽落青鞋底。”作为书痴的金农，意外见得米芾书法，可说是又一大乐事了。丁敬亦有诗记载此事，诗为其下南屏山所作，“款漫风前杖，谁知客意闲。蝉声疏树径，湖影夕阳山”。“客意闲”反映了丁敬对此次游访感到十分惬意。

金农与丁敬虽为同里，然而金农时常“作汗漫游，遍走齐、鲁、燕、赵、秦、晋、楚、粤之邦，或名岳大河”。聚少离多，因此，二人常常以书信往来，互诉心声。

金农有诗《寄丁敬》，云：“被褐臧荣绪，耽贫范史云。立言敦雅颂，取友别莸薰。蜀郡草堂集，陈仓石鼓文。何年共幽览，矫首海鸥群。”丁敬作《石鼓歌》大赞金农书法“髯金(农)碑版熟掌故”。金农则在《论画杂诗二十四首》里盛誉丁敬之画，诗曰：“隐君名不挂前端，物外风标取次看。江路野梅僧壁竹，肯教天子赏酸寒。”从诗歌中可见二人关系不同寻常。

《著敝裘寄丁处士江上》：“羊裘虽敝念此翁，岁久毛秃非茸茙。贫怜老鞹勿可弃，故物却与故人同。是乡九月已飞雪，众草凄枯百虫闭。披时未抵酒力融，身弗暖兮心转热。朱门值得一钱无，较之冬俗回寒嘘。手皲欲觅不龟药，江头洴澼今何如。”一句“故物却与故人同”可见金农由物及人，思念老友丁敬。乾隆二十一年（一七五六），金农曾以楷书写就《城南吟》寄丁敬，题为《城南吟寄丁钝丁处士》，内容为：“木屈强，草苦辛，我家草木常抱贫。开花不夏亦不春，风饕雪虐方精神。皇甫规卧懒起简，傲乃如此但知一笑轻乡里。客至何尝有倒屣，雁门太守是贵人，庖厨弋獵皆称臣。”金农此诗细致地刻画了自己虽然家境贫苦，却欣然自适，所谓“风饕雪虐方精神”，亦如刘仲益在金农自画像上所题“蓍簪韦带不讳贫”，而这些唯有境遇相仿的丁敬能够感同身受。

乾隆二十五年（一七六〇），罗聘为其师金农作《冬心先生蕉荫午睡图》（真迹现藏于杭州吴庆坻处）。时隔两年，丁敬于杭州僧舍题此画道：“老友冬心先生生平无戏言媟语，并无一粗鄙语，吟诗鉴古，卓然古人，独于分其蕉林桃断袖之爱，则涣漫而不能割也。适见《午睡图》，出其诗弟子罗君两峰之笔，神态宛然，岂独貌似哉。后有侍史偎蕉根，得鼾齁状，正先生所称明童辈巳，因以二十八字题而戏之，武帝英主也。东方以俳调咏柏梁，则受上赏。知吾老友当不吾怒耳。乾隆壬子七月二日。”“无戏言媟语”“ 无一粗鄙语”“吟诗鉴古，卓然古人”，丁敬对老友金农的评价之高由此数语可见一斑。

金农自号“百二砚田富翁”，显然与他的另一嗜好有关，即藏砚。金农“平昔无他嗜好，惟与砚为侣，贫不能致，必至损衣缩食以购之，自谓合乎岁寒不渝之盟焉。石材之良楛美恶，亦颇具识辨，苦亲德人而远薄夫也。黄君松石，所藏甚伙，不下百余品，亦可称砚田富翁。今以黄云砚属铭，并索作私记，因志数语于石侧”。金农之爱砚，由此印跋可见一斑。且，《冬心斋砚铭》亦有《丁敬生改书砚铭》：“毋贪墨，守雌黄，功最深，补讹亡。”　

丁敬与金农的交往，还表现在二人在自创作品的互赠上。乾隆二十三年（一七五八），丁敬为金农刻白文印“只寄得相思一点”，边款为：“老友冬心先生好古拔赏，与余有水乳契也，客维扬，不见三年矣，书米作此印咎之，戊寅三月，丁敬并记于无所住庵，时年六十有四。”可见二人感情之深，分隔两地，唯有以印章一表相思之情。除此之外，丁敬还为金农刻了许多姓名印，如“金农之印”“金农”“金农印信”等等。常见于金农书法作品中的“冬心先生”亦是丁敬所刻。较有意思的是“莲身居士”与“金氏八分”，此二章皆是朱白相间。“莲身”为白文，“居士”为朱文；“金氏”“分”为白文，“八”字为朱文。具体情况见《丁敬为金农刻常用印统计表》。

丁敬擅长篆刻，因此经常为金农治印；金农五十而学画，毎有得意之作，常寄予丁敬。金农在《冬心先生画竹题记》中自述其幽居广陵北郭僧舍，僧庐多竹，风雨无事之时，便作画以寄丁敬。“竹之生也，绿坡穿径，绝无行次，葳蕤擅栾，若君子之在野焉。当其抽萌换□，元功造化，谁维司之。予画竹，一月之中麝煤狐柱破费几许。此幅寄赠丁隐君敬身，龙泓不远展看于风篁岭下，车马尘是何物也。”

乾隆二十四年(一七五九)六月立秋，金农寓广陵，于九节菖蒲馆作自写真像寄丁敬，有跋：“古来写真，在晋则有顾恺之为裴楷图貌，南齐谢赫为濮肃传神……余因用水墨白描法，自为写三朝老民七十三岁像，衣纹面相，作一笔画，陆探微吾其师之。图成远寄乡之旧友丁钝丁隐君，隐君不见余近五载矣，能不思之乎？它日归江上，与隐君杖履相接，高吟揽胜，验吾衰容，尚不失山林气象也。”是年，丁敬作《谢金冬心见寄画佛》诗三首，其一：“自古情多唯有佛，知君画处尽商量。□漫苦海悲常见，合眼须臾当道场。”其二：“笔端超出十三科，但觉慈光纸上多。欲向画禅参一语，只愁笑倒老维摩。”其三：“画佛高人昔碎琴，肯将点墨易千金。多君寄赠清狂客，暂慰如荼欲绝心。”

乾隆二十五年（一七六〇），金农于扬州作梅扇寄予丁敬。关于此事，丁敬《龙泓馆诗集》载：“老友金冬心以画梅扇自扬州寄我，复写近作五绝句于上，潇洒自得，致足乐矣。不知予之怀抱恶劣，阅之转增摧抑耳，辄以三绝句寄之。”丁敬三绝句如下：“新绿园林径满苔，故人犹寄画梅来。不知意蕊心花落，怎似江海烂漫开。”“杜老寻春时怕春，情多自是转伤神。老夫更苦筋骸劣，数步欹危也困争。”“幽酸默恨水悠悠，但向遥空一举头。天意最怜惆怅事，只教徐庚擅言愁。”诸如此类以金石书画互赠共赏的情况还有很多，不难看出，二人早已视彼此为伯乐、知音。

从金农与丁敬各个方面的交往来看，二人对于彼此的影响广大且深远。金农长于丁敬，且善书好古，丁敬不免受其影响。丁敬擅长篆刻，金农书画之余，“暇兼事石刻”，并有《金农印跋》存世。现今，丁敬书法尚得以观，金农篆刻今似不常见。然而，二人在艺术上卓然不凡的造诣，是有目共睹的，对清代乃至清代以降有着电照风行的影响，这是毋庸置疑的。

(本文作者系南京艺术学院美术学院硕士研究生)

（节选自《荣宝斋》2019-03 总第17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