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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妖的四季

  初春的早晨,没有雪的时候就有雾。

  山里的雾很浓,像扯不开的棉絮。

  一轮嫩嫩的太阳在山顶出现时,风就开始暖暖的吹。

  山里的石头在暖暖的春风里似乎就酥了,石上菊花般的苔藓也亮了许多,几乎是一瞬间,满山就有了一层绿气。

  一个画家,就踏着满山的绿气进山了。

  春天的山谷,画家看见了很多野兰草,盈尺高的,都开了淡淡的兰花,

  就像谷地铺了一层寒烟,香气浓烈极了,画家站在山谷的任何地方都能闻到。

  一个妖妖的女子,赶着一头毛驴进山驮水。

  这是个极俏的人,一头乌黑的秀发披着,风动便飘忽起来,浮动得似水中的云影,轻而细腻,倏忽要离头而去。耳朵一半埋在发里,一半白得像出了乌云的月亮。

  女子微微地斜着身子,肩削削的,后背浑圆,一件大红袄儿,就窕窕地显出了腰段。

  女子神态温柔、甜美,一任毛驴儿自顾自去峡谷的溪畔,她却停在了画家的面前。

  “摘野兰花?”

  “是的。”

  “喜欢兰草?”

  “喜欢”

  “兰草是空谷的幽物,得的是天地自然的原气,长的是山野水畔的趣姿,一培栽了,便成了玩赏的盆景,全没了灵气。”

  “但它确确实实叶更嫩,花更繁更大了呢!”

  “样子似乎是美了,但美得太甜,太媚,全没了山野的自然和清馨。”

  女子说完,幽幽的去了。

  画家立时大羞,手一松,嫩嫩的兰花儿又回到了黝黑的土地上。

  仲夏的时候,画家又进山了。

  仲夏的山谷并不是一种浅绿,有黄的颜色,有蓝的颜色,有绿的颜色,

  主体则是粉红,次之为白,那全是漫山遍野的野牡丹花哟。

  牡丹每到五月,初五开红,初七开白,初九开紫,十一开黄、绣球般的,团蝶般的,盘状的,拳状的,娇、笑、羞、媚、含怒、欲话,真娇百媚。

  画家融入满山白雾,五步外不辨路径,隐隐约约,就步入了牡丹花丛。

  花开得妖妖,叶也碧青如涂了绿漆,起亮泛光。

  倏忽云雾就散了,阳光在山间激射,风动处,便见到处红黄紫白,牡丹高低迎日,五彩斑斓。

  画家急切切扑近去,凑上脸去,拼命儿吸香,却不敢伸手去摸。

  几只杜鹃声声呜叫,声音里也似乎有了清香。

  画家从花丛抬起头来,竟一头花粉,蜜峰嗡嗡。

  一个土葫芦,倚在牡丹花丛边,团结了一群细腰蜜蜂。

  一只松鼠也用花辨洗脸,倏忽一闪,小家伙就不见了。

  一个和尚,就邀画家去寺里喝茶。

  和尚用山泉水沏一种牡丹花茶。

  和尚说:“这牡丹花茶,味香,色醇,提气,你尝尝。”

  画家打开茶碗盖,果然一层白气,吹了一口,白气散去,水面上显出皱皱的纹痕,那牡丹花辨就舒展开来,不漂也不沉,一股清香就溢了出来。

  画家呷了一口。果然满嘴醇甘。

  这时候,山里竟下起雨来。雨扯细线,就如从丝帘里看过去,山就显得妩妩媚媚。

  山渐渐黑黝黝起来,黑是泼墨地黑,白却自得光亮。

  和尚戴了竹笠,下到寺前的荷池。池里莲花非常鲜艳,池水黑亮,和尚挖出泥里的藕却又嫩又白。这很让画家吃惊,正咂舌间,雨却停了,天朗朗开来,山就像一个点着的灯笼,凸凸凹凹,深深浅浅,一切都看得清了。

  远山铁青,近山碧绿,看得见花丛中的石头,一身苔衣,茸茸的发软发腻,草叶上瞬间就长出一颗眼珠。亮亮地闪光。

  画家眨一眨眼,漫天的鸟刹时如碎纸片般飘,一朵淡淡的云就飘驻在山尖上空,样子十分安详。

  画家刹时悟到,平常喝茶就是喝茶,与和尚喝茶,则是禅了。

  秋天里,什么都成熟了。画家又走进了成熟得沉甸甸的山。

  山道上,呜哇哇有了哨呐声,一支迎亲的队伍就走了过来。

  前面两杆哨呐,三尺长的铜杆,一个碗大的口孔,乐手拉长了喉咙,扩大了嘴地吹。

  一项花轿就被轿夫抬得一颤一悠。

  经过画家这里,红红的窗布被风恰就撩了起来,新娘噗地笑了,刹时又噤了声,脸红得像烧了火炭。

  山里的野菊灿灿,一片菊,金黄锦绣,画家摘了一片递给新娘子,那女子的桃花脸竟越发地红了。

  秋风就在这时起了。

  太阳走得快。

  几乎是一眨眼的工夫,高高的山就挑着月亮在旋转了。

  也许是旋转得太快,月亮的周围是一圈一圈的晕,先是黑的,再是黄的,再灰,再紫,再青,再白。山洼洼就全模糊了。

  画家蹲在溪畔,拿一支毛笔在水裏搅洗,搅得月亮碎了,星星碎了,一

  泉的碎银。

  冬天终于来了。

  可以这样说,最耐得寂寞的,就是冬天的山。

  山褐了红,褪了绿,是清清奇奇的瘦,尤如从皇宫出走到民间的宫女,沦落是沦落了,却还原了村姑的本色。

  山里下了雪,一片银白。

  画家深一脚浅一脚地走,来到河溪,河面却没有雪,结了青莹莹的冰。

  冰层好像已经裂了多次,每一次分裂又被冻住。

  一株梅树下,竟有了一个冰的窟窿,望得见下面的水,是黑的,幽幽的神秘。

  一束红梅就从这个冰窟窿裏探了出来。

  梅花红得灼灼,在这银白的世界煞是妖娆。

  画家感动了,跪在冰面,呜呜地哭了。

  雪野真静。

  黄昏的时候,一只金黄色的狐狸出现了。它一边走,一边用毛绒绒的尾巴扫着身后的脚印。

  倏的,狐狸站住了。

  远处的雪堆上,一只山鸡站在—丛雪莲花旁,翘着赤红色的长尾,与雪莲花比美。

  远远的另一个雪堆上,一个猎人卧在那里,伸出黑黑的枪口,右眼和准星已经同狐狸在一条饯上。

  “砰……”

  一声枪声,画家把头深深地埋在了衣领里。

  一个画家,在早冬的寂静中苏醒了……

作者:丁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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