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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花小语
这会是些拉杂不成文之语。名曰“问花”,花实不语,实是问己,有问即要有答,问无端,答亦不求方圆文达。零星细碎,只随手记下读诗读词时候一霎儿的解悟,在生活之重里为轻滑断烂的时间和七零八落的性灵留些许印记,待日后有余裕时再做深研,规整成篇。
其一: “忽忽”
上午带学生读韩愈,晚上带另一拨学生读纳兰,看《长生殿》,就这样在不同时空中倏忽来去,很特异的感觉。
有点害怕韩愈和他的诗。太硬,怎么读心里怎么不熨帖不舒服。人跟字都像粗粝的石头,还是那种枝叉锐利能让你一脚踩去就血流不止的礚礚楞楞的石头。
讲他的《忽忽》,“忽忽乎——”开头只这一声连连送气的呼号就让人心惊肉跳,停歇了好几秒,才能稍稍平静,一字一顿读出下边的句子。
“余未知生之为乐也,愿脱去而无因。
安得长翮大翼如云生我身,
乘风振奋出六合,绝浮尘!
死生哀乐两相弃,是非得失付闲人。”
痛彻淋漓,揭去美饰和温情,将生命的本真和实有就这么直直的吼将出来。一个人,只有郁结到极点,心力大到极点才能把笔抡的这样开,把字使得这样雄大霸气。
“忽忽”二字无解,也不必解,对生活,对生命,对世事剥皮见骨的感受都在里边。
这是磋礤崚嶒的韩愈,苟延残喘的韩愈,郁结万端做梦都想要跳出李杜影子掀翻盛唐这座五行山的韩愈。
他对压抑自己的时世和处境有着洞彻的把握和判断。冲绝的手段和方式也就很绝然——不管不顾,拆开和谐,颠倒对称,无视诗美,唯求原创,做到极端——先把属于自己的这张脸戳起来。
这就是开门立派者。必须极端,劈山开路高歌猛进,不用担心身后事——自有跟进者在自己开出的这片江山里摇旗呐喊,悠游从容,补偏救弊,切磋琢磨,不急不慌的慢工出细活。
“韩孟诗派”这杆大旗就这样呼号着挺立起来。
他们的诗很现代,很后现代,读起来跟读毕加索的绘画带给我的兴奋点完全合拍。
我总是惊讶于这些诗人冥冥中对自己在历史链条上所处位置的深刻悟解。
陈子昂“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说的是什么?不是孤独,是进不得退不得,一脚已经迈出另一脚没有力气跟进的绝望。“念天地之悠悠”不是叹息没有同道,是没有时会和运命。卢照邻也说:“有才无命,命也,有命无时,亦命也。”怎么也是无时无运,索性就不进入,在长安城“佳气红尘暗天起”声色犬马的迷狂中,他选择“年年岁岁一床书”,在寂寂寥寥中,在飘来飘去的桂香里尽情书写自己。
李白是开了天眼的,他能看到自己就站在这个民族历史发展的最高点,可以放心大胆去“乘运共跃鳞”,活在当下就可以跳脱开来欣赏到只有我们这些后人凭借肉眼才可以看到的他和同辈们在历史天幕上“众星罗秋旻”的灿烂美景。他还长着后眼,料定自己一定会“馀风激兮万世,游扶桑兮挂石袂”。
岂止万世,只要有人,有字,他卷起的这股天风会一直飒飒的吹。
他们的料事如神在于本性中不可救药的敏感。他们与自己与自然与人世撕扯不开一塌糊涂的交融缠绵决定了他们对自己及周围环境锐感洞彻的把握总是高出理论家经过分析之后高屋建瓴的理性判断。
晚上的课先带着学生读纳兰。班上女生多,听讲纳兰便都往前坐,伸长脖子,两眼放光。总会这样——不是我讲得好,是几乎没有女孩子不喜欢纳兰。
何也?
女人喜欢读词,适于读词。因为词是女性文体,气韵形制都跟女性生理及心理合若符契。女人读词就是在读自己。男性词家词写得好只可能有两种情形:一是性相近:骨子里女性气质多些。二是情相近:善于体贴模拟女性声吻和心理。纳兰便是二者的结合体。在男性词人中性情与词体最接近,可以说,他就是为词而生,生命本身就是词体的最佳表征。加之韵律节奏已融在血液里,欢愉愁怨,出言吐语,落纸即成词,芳香摇曳,情态万端,想不写好都难。
纳兰唯一服气的后主李煜亦是如此:“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终其一生都呼吸在女性的氛围中。
读纳兰,我和她们都读得很沉醉。不过最后,我还是给了她们几句当头棒喝:“诗不是生活。它只能涵养自己,滋润生活。真正会读诗读懂诗的人活得比谁都飘逸比谁都实际。把诗当成生活,这是读诗的大忌。”
最后放昆曲《长生殿》给孩子们看。我知道他们是看不进去的。洪昇尝言自己是把《长生殿》写成了一部“闹热的《牡丹亭》”。所以就捡着热闹的场次放:《定情》,《闻乐》,《制谱》,《舞盘》,《惊变》,《埋玉》。我则静下心来,听韵律节奏,听吐字发音,细数板、眼,分辨入声,心下暗记。尝听有学者言:《长生殿》场上搬演远远高出《牡丹亭》,总是不愿相信。看了这么多次,终于,这一回,在静听静观中开始听出看出《长生殿》排场唱腔中优于《牡丹亭》的地方。
这发现,美妙极了。
作者:游心游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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