优秀的当代艺术品往往传达出还无法用现成的艺术理论和论述话语来概括和表述的当代社会生活的本质意义，甚至是挑战即定的思维模式和审美习惯。这种当代生活的本质意义往往被艺术家的敏锐感官所察觉到，并用自己的艺术语言与方式来传达出来，引起社会公众的反响与共鸣，当然也许会让一部分人感到茫然与迷惑，甚至是反感和排斥。在这个充斥着视觉刺激与心理喧嚣的当代消费与物质主义社会，人们的感觉神经往往是麻木的，充满视觉的疲劳和心理上的困倦。好在仍有一些坚持自己感觉与禀性的艺术家在不懈地探索着自己的艺术道路，不计较眼前的花开花落，不在意天上的云卷云舒。申玲就是这样一位用油画来表现自己感觉的当代艺术家。她的创作实践逐步展开了一幅绚丽迷人的关于爱的画卷。

　　说起来，申玲是出名比较早的艺术家之一。1993年大学毕业不久的时候便和自己的先生王玉平在中国美术馆举办过双人个展，并出版了当时非常令人羡慕的精美大画册。认识申玲也是在她的展览开幕的前夕，记得我和黄专半夜三更时跑到她和王玉平在原来中央美术学院门口小楼的二层画室看她的作品，心中激动得久久难以平静。虽然后来看来她当时的画还有很多习作的感觉和西方现代主义艺术大师的影子，但她的作品已经表现出她的油画语言的特殊敏感，显示出很高的天分，以及对生活的敏锐直觉与充沛激情。尤其是在后89那压抑与沉闷的社会气氛中，能看到申玲这样的自由疏放而有一派天真的艺术表达，给人以耳目一新的强烈印象。以至于闻立鹏先生这样评价到：

　　申玲的画像一群充满稚气的孩子的天真耳语，像满怀好奇心的儿童仰望天空的一声稚气发问；像未经世事的少女在沉思幻想时心脉的悸动。

　　王玉平和申玲的个人展览使位于王府井的中央美术学院出现了夫妻艺术家现象，相似的还有刘晓东喻红夫妇，韦蓉与王浩等艺术搭档，他们的作品因为描写了校尉胡同里外的具体真实而平凡的生活而被评论家尹吉男概括为“近距离”的艺术倾向，与他发明的“新生代”艺术家一样，一度在艺术界广为流传。反映了与当时流行的“政治波谱”和“讽刺现实主义”分庭抗礼的新学院主义艺术倾向。虽然在当时的泛政治化倾向的艺术在海外艺术机构得到一定范围的认可，并使学院风格的艺术受到一定程度的忽略。对西方人而言，中国的政治性符号是他们所熟悉的，而对中国的当代社会生活的复杂与多样而言，老外们则有失语的顾虑，虽然后者更接近现实生活的感受，在艺术上更为真实和感人。

　　在过去的十几年的创作中，申玲的艺术显然是在完成一个自我转化和升华的历程。她并没有受到艺术潮流和商业鼓噪的太大影响。她尊重的是自己的真实感受，表达了自己所认识和感觉到的生活细节与生命本身独有的存在张力。从她过去的数百件作品内容上梳理，我们可以提炼出一些反复出现的关键词，例如女人，女人与男人，爱情，性爱，感情生活，社交生活等。在她的艺术发展的三个时期，这些关键词的配置和比重是很不一样的，很清晰地反映了她个人的成长经历和感觉的变化。下面，我们来进行逐一分析。

　　在早期，也就是九十年代中早期，是日常生活，爱情，男人和女人。画室和理发店是这个时期作品描绘的主要场景。同时还有大量的肖像画。虽然这些作品还有比较明显的习作性质，甚至有八十年代新潮绘画的理想主义色彩，但她的油画语言已经显示出个人的色彩，表现性很强，笔触大胆而直接，色彩强烈而概括，并表现了艺术家很多主观的色彩。除了表现爱情的美好体验和青春的苦闷困惑之外，现实生活也是她关注的内容之一，其中有《练摊的妹妹》，《我的家》等作品。

　　她艺术的中期，也就是2000年前后，申玲的作品关注的是男人和女人，性爱，女人，和感情生活。关于男人和女人出现的场景往往是卫生间或卧室的大床与沙发上，例如《男人，女人系列》，《我要你看着》系列等等。在《男人，女人》系列中，与性爱有关的激情戏得到最为坦率和大胆的表现。《飞了》可以说是很具有代表性的作品，画面上赤裸的精壮男人僵直地站者，表情失落，似乎是性高潮之后的空虚，但JJ还在意犹未尽地突兀着，虽然不是那么饱满而坚挺；女人躺在喷涌着水花的浴缸中，双腿高高跷蹊，是在享受高潮之后的飞一般的惺忪沉迷与醉意，似乎又内心窃喜，期待着自己的男人再逞英豪。这一作品展现了性爱的完美感受，准确而直接地刻画出男女主人公的微妙心理感受和情绪状态。这一时期，女人主题相对集中地表现在《完美女人》系列中，她们一般是衣着入时，风姿绰约，而又面容娇好的小资女人，两人一起座在酒吧的户外吸烟，喝咖啡，表情矜持而漠然，但郁闷的心又期待着能让自己的身体能燃烧起来的激情遭遇。这样的作品让我们不能不认为申玲是感情和心理世界的精准的描绘者，虽然有些夸张和戏剧化–但这使观众的感受更为活鲜，并被强烈的爱的情绪与气氛所感染。《女人日记》则是《完美女人》的秭妹篇，一个男人闯入两位女士的视野，展开了一出扑朔迷离而又跌宕起伏的情景剧。

　　最近两年的新作品是从《完美女人》和《男人女人》系列演变而来，PARTY之夜的男男女女成为申玲作品的主题，例如《绯闻》系列。从2000年开始，申玲开始画一些酒吧间和夜总会里以及私人聚会中的男男女女，例如《多陪会儿》，《大花爷》，《醉眼朦胧》和《红女》等。这里的女性多是都市夜店的陪酒女郎，她们和红酒一样，是被男人消费的对象。在《绯闻》系列中，申玲将场景置换到时尚人士出没的高级俱乐部或者私人派对。女主人各个打扮得妖娆妩媚，各具风姿，如同电视剧《SEXANDCITY》中的四位单身女郎，随时期待着一个浪漫的邂逅。这个时候的女人不再沉迷于私人空间里的宫闱密事，而是在公开的社交场合寻找等待着新的激情燃烧。

　　在申玲的作品中，关于爱情的表现也是有所转变的，她分别在1993和2000年画过同样名称和题材的《爱你》。两件都很小，但给人印象深刻，两厢比较，而又意味深长。前者是女生紧紧抱着男人的头，贴着他的脸，她的表情那样深挚而恳切，让人感到小女生的爱情如火，无坚不摧。而2000年版本的《爱你》，则表现了更多的复杂是世故。白脸的女生涂着红色的粉脂，轻松地搂着痛苦的男人的头，表情漠然。如果说前者《爱你》是小女生的誓言，而后者则是情感游戏的托词。这样的变化与艺术家成长过程中所感受到的世界有关，更与这个世界的快速变化有密切的牵连。这样的变化是我们所处的这个世界的真实写照。

　　在那色彩喷涌，激情澎湃的画面上，男人往往处于从属的地位，甚至是女人的宠物和解闷的对象，是给女人带来满足和充实的幸福感的工具。女人们则被表现为积极主动地寻找生活激情的角色。她作品中始终有一个任劳任怨的好男人形象，这个形象的原型可能是她的丈夫王玉平，一个标准的北京爷们的气概。因为他们长期厮守在一起，儿女情长的家庭与夫妻生活也成为申玲画面上的主要视觉叙事之一。因此，自己的男人形象在申玲的艺术中扮演了重要角色。可以说，爱情的滋养是申玲艺术灵感的源泉，不仅仅是画面上炽热而发烫的画面让你感到种种燃烧的激情与爱的愉悦与狂欢。

　　申玲作品中的女人们是十分可爱的，痴迷，酣态，癫狂，迷恋，沉醉，任性，撒娇，恣意这种种不同的可爱之处来自于女人的天性，而与身份和地位无关。现实生活中这样的小女人性情可能并非人人都待见，但在申玲的画面上，她们的种种忸怩作态都是十分真实而富有感染力的。画面上的各种可爱的女人虽然不一定很漂亮和标致，但她们很小资的各种情调，心态与扮相，也但都是魅力四射和仪态万方。女人的大脑是迸发爱情火花的打火机，她们的身体是盛满琼浆玉液的爱情牌高脚杯。这样的美酒与香烟在申玲的画布上烘培出一个个诱人的精灵，凝固了生活中的令人回味与陶醉和沉迷的精彩瞬间。有这样的女人和场景的存在，生活才显得有滋有味，多姿多彩，绚烂缤纷。

　　申玲说曾经坦率地说过，性爱是生命中无可代替的经历，是生命中最简单的快乐，只有爱能让我们不断地去感受，心不再麻木，生命也因此有了些许感动。我想这是一个最真实的感觉陈述，而通常情况下又是难以启齿的。当代中国女艺术家中能这样地用绘画淋漓尽致地表现女人在性爱中的欢愉与沉醉的人应该是非她莫属。而且十分难得的是，她对性爱的表现十分的天真无邪，阳光灿烂，朝气蓬勃，而又健康向上。似乎在效正被中国传统文化所妖魔化的性意识和观念。这种正面的和健康的表现性爱也和改革开放以来女性意识的觉醒有着密切的联系。在排除了性爱与生儿育女的直接关联以后，她们逐渐要求与男性平等的性权利与感受。

　　申玲的作品从内容上看基本上没有太宽的叙述范围，描绘的都是些日常生活的碎片，是些男男女女的小事儿和俗事儿。这看似简单的内容经过申玲个性化的描述，给我们带来了视觉上和精神上的快感。但在这样简单的日常生活与恩恩爱爱的背后，反映了社会的变迁和人性观念的解放。因为作品中对女性意识和权利的彰显，一些论者比较容易地将申玲的艺术归入女性主义的范畴。实际上，西方的女权主义是“一个复数名词，包括多种女性主义思潮，并没有一个共识”而实际上，申玲在画面上表现出对男性的依恋与信任，没有过多反抗男权压迫的意味，而是一种双方平等的性爱权利。或许是因为人们习惯了男性艺术家对于女性的表现以及男性在性关系中的主动姿态。而对于申玲创作的主张女性意识和性权利的艺术则借助西方的流行概念来理解的动机，显然忽略了艺术家的真实动机。申玲本人似乎并不喜欢女权主义的提法-虽然画面上的男性都处于配角的位置，有时甚至是女人的宠物与玩偶，她也对任何可以的类型化和标签化的感觉方式不感兴趣。

　　生活中的申玲是一个活波可爱的女人，她爱逗爱笑，但每每出言惊人而又妙语连珠，却又坦荡轻松。很难说画面上的女主人公就是艺术家本人，尽管都有点象她，但可以说画面上的世界就是她的内心的理想世界；而更准确地说，是她观察和捕捉到的世态人情和她所深深挚爱着的生活。

　　通观申玲的作品，你可以发现一个转变，也就是她原来表现的个人的和身边周遭的生活，是非常个人化的世界，随着她的成熟与技术语言的不断提炼，她逐步变成一个越来越清醒而又中性化的观察者，一个冷静地观察和记录生活细节和感觉的人。她体现并表现出种种精彩的生命瞬间，让人们去体味和感悟，并鼓励人们敞开胸怀去珍爱生活，去大胆地拥抱那些可爱的的女人和男人。

　　1、闻立鹏，真诚，童心和稚拙美-申玲的艺术追求，《申玲作品集》，1993，7页。

　　2、尹吉南在《新生代与近距离》一文中指出：“新生代艺术家或近距离艺术倾向往往不喜欢明确表态，把各自的人生态度藏才生活表象的背后，从作品中缓缓渗透出来。”见《独自叩门》，三联书店，1993，10月，北京26页。

　　3、陈染，申玲，《管你爱不爱》，浙江人民美术出版社，2003年10月，238页。

　　4、Linda Hutcheon, A Poetics of Postmodernism: History,Theory,Fiction (London and New York: Routledge, 1988), p.141

作者：张朝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