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称文的“盲行”系列是关于新一代的生存状况的寓言主题，他以直刺人心的视觉画面，表述了全球化之后的中国年青人的精神迷失。

在2007年，邓称文的几件“盲行”作品就参加过我策划的首届798艺术节。他的画面是几个神色严峻的年轻人像在玩“摸黑”游戏，排成一行队伍，后一个人的双手蒙住前一个人眼睛。作为这个系列的雏形，他的作品开始时只有二、三个人，背景是虚无的暗灰色调的写意空景。后来人数增加到七、八个人，背景也增加了具体的都市、荒原、河塘以及乡间小道。

“盲行”描绘的是中国崛起后的新一代及其背景。邓称文画面上的新一代的气质，已经具有跟世界各地的年青人一样的国际都市一代的全球化特征，既没有五、六十年代生人的政治化的纯真年代的特质，也没有70后的资本主义早期原始积累阶段的青春残酷。他们因为良好的物质条件而身体壮实、皮肤娇好、穿着时尚，有些年青人的头发还染成了西方化的金黄色。

但比起其它地区的国际都市一代，中国的新一代具有自己的特征，即“凝重”和焦虑不安。这种特征不能说别国的青年人没有，但中国的新一代身上似乎表现得特别强烈。这当然在于中国独特的政治、经济和社会变革造成的文化模式，使得这一代在经济上解放之后，仍然有精神上的重负。

但这种“重负”主题在大多数的新一代艺术中是缺席的，流行的艺术主题是卡通可爱以及美女时尚的肤浅化形象。与大多数同龄人热衷描写卡通可爱的新生代文化，表现为一种当代艺术中的“政治”缺席，邓称文则选择表现这一代的“凝重”。他的绘画提出了这一代的精神问题，他的人物大都是同龄人，他们看起来属于中国崛起后衣食无忧的一代，但看上去并不快乐，而且精神状况显得焦虑不安。

方向迷失造成了这一代人的焦虑甚至惶恐不安，成为邓称文的一个直接表达的精神现象。他描绘了各种人的心理动作，有张着嘴的，有紧闭着嘴的，有双手向前抓摸的，有双手合十祷告的，有身体前倾试探的，有头向后回顾的。显而易见，邓称文不只是表现自己一个人的精神状况，而是表现一群人，并且这似乎是在一种集体状况下发生的集体现象。他们的负重和迷失状态具有一种时代特征，即他们不是处在一种政治化的运动中，而是处在一种青春的“摸黑”游戏中，在摸黑游戏中他们感到方向迷失的莫名恐惧和焦虑。

邓称文的“盲行”起初是没有背景的一片“虚无”，前景则是一个张张被他人蒙住了视线的“凝重”而焦虑的脸。游戏化的生存模式使这一代陷于一种迷失的虚无、焦虑、负重以及恐惧，这是“盲行”作品的画面现象学。在早期“盲行”系列中，邓称文只是表现这一代的精神现象，却没有直接表现导致这种精神状况的原因。在随后的“盲行”系列中，他为“盲行”的迷途队伍增加了“处境”，如都市、河塘、荒原等，作为造成人的凝重和恐惧所处的各种空间。

这些空间“处境”实际上都是属于一系列的“险境”或者“困境”，比如一队“盲行”者在都市的楼顶上向前走，领头者的双脚已经走到了屋顶边沿，前方是一片高楼林立或霓虹灯海的都市景观，但他们已经走在楼下深渊的边缘。有一些“困境”在都市的郊区边缘的河塘，“盲行”的队伍在齐腰深的水中艰难行进，或者一些青年男女在水中迷茫的伫立。还有一些“盲行者”是在一片荒原上，尽管没有空间上坠落的危险，但“盲行”者充满着虚无感和不安状态。

从70后绘画始，通过写实主义的方法、超现实的图像以及寓言性的行为情节，来表达新一代的自我特征和精神处境，成为一种新的绘画倾向。但大部分绘画的主题只是停留在对青春残酷体验的现象学描绘上，但邓称文并没有停留在对这一代的青春艺术的表达，而是描绘了他们处于这一问题中的存在状况。他不仅是在表达这一代的自我痛苦和负重感，而且还试图寻求精神和环境之间的哲学关系。

他的个人创见体现在两个方面：一是试图找到这一代的精神问题与中国社会变革的环境关系，二是将这一代的处境归纳为一种存在哲学意义上的精神现象。在这两个方面，邓称文找到了他及他这一代人都有的精神现象。中国的崛起是他这一代人特有的成长背景，也形成了他这一代人特有的精神模式，即他和他那一代人享受了中国近十五年崛起的全球化都市生活，但他这一代对这种中国式崛起的过程及问题并没有切身体验和历史记忆，因而他能感受到这种崛起的事实带来的精神问题，但并不能清楚这种精神“困境”的原因是什么。

对他这一代而言，这似乎是一种没有来由的莫名的“焦虑”，唯一可以解读的直接原因，是物质主义、都市化以及人的游戏化状态造成的方向迷失。邓称文的新一代绘画由于不能为自己的精神现象作出历史解释，所以，他的绘画更多地侧重精神现象自身在形象语言上的寓言性表现，以及精神现象与环境特征的一种哲学的关系。

游戏化状态的肤浅化及焦虑感，在邓称文的早期作品中就有主题性表现，比如使用后现代手法表现的一系列人物现代置换的作品，戏仿达芬奇《最后的晚餐》的“惊诧”，戏仿维美尔的《婚礼》的“当代之婚礼”，现代人给“蒙娜丽莎”剃须。在这些作品中，尽管邓称文试图通过后现代手法表现一些凝重的主题，如对被背叛的感受、世俗婚姻的压抑以及对名作的挑战，但是手法的游戏化似乎不仅没有传递一些凝重感的释放，反而遮蔽了主题的凝重意义。

对于游戏文化自身的思考，在邓称文的一些早期作品中亦有表现，如“当代之解剖课”表现了一群学院青年人在心情凝重的注释一堆古籍线装书及书堆上放着的几个好莱坞玩具“绿巨人”、“蜘蛛侠”，“投石问路”则表现一个年轻人手里拿着石子去无所适从。这两幅画实际上孕育着后面“盲行”系列的基本方法，即画面本身不使用游戏化的后现代方式去表现凝重的主题，而是将“游戏化”本身作为一种生存状态，去呈现这一精神现象的虚无性和焦虑不安的自我特征。

邓称文触及到了对这一代人精神问题的提出和反省，即他们的方向迷失以及虚无处境。他表现了一种全球化时代的虚无深渊的寓意图像，即都市高楼作为一种新的“深渊”，以及后现代游戏化作为一种浅层化的虚无模式。邓称文“盲行”系列的精神出发点，在于不仅是表达这一代先天的精神特征和文化形式，而是从一种精神问题入手反思和解剖这一代所面对的问题，有些可能属于人类在上一世纪工业化、后工业社会时期已经有过的存在主义问题，有些则是中国在崛起之后特有的精神现象。

对这一代的精神反思是“盲行”系列的出发点，这在“当代之解剖课”中已经有了迹象，即在没有根基的全球化和有深厚根基的传统之间，中国的当代文化还只是在对这两者进行游戏化的消费，因而当代艺术自身也倾向一种虚无主义。邓称文的绘画又开始回归厚重主题，这是中国崛起之后新艺术的一个必然趋势。

 

 

2009年11月5日写于望京

作者：文/朱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