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林
何力平,四川丰都人。丰都历史上深受楚国巫文化影响,是有名的“鬼城”。在这里,他从小痛饮“黄泉”之水,往来于“鬼门关”和“奈何桥”,阎罗殿上摸小鬼无常勾魂的故事。1988年的某个夜晚,那是他从事雕塑十多年之后,突然萌生一个念头,要做一个雕塑系列,来再造一个鬼的世界。应该说,他产生这一动机并非偶然。长期以来,何力平总在思考中国雕塑的走向。照他的看法,我们从二、三十年代起降格地引进西方古典主义雕塑语言,中断了中国传统雕塑自身的发展。85新潮美术的成就主要在绘画方面,中国同代雕塑现在仅刚刚起步。为推动其发展,固然要借取世界各民族古今雕塑语言,但更重要的是研究中国传统雕塑,弥合断裂,使中国现代雕塑真正获得发展的基础。他的《鬼城系列》便是基于这一构想的艺术探索。由于动机来自他对传统文化刻骨铭心的感受,他仿佛找到了创造力爆发的火山口,数月之内竟做了上面件小稿,两年过去,完成了几十件木雕及铸铜。在雕塑家们被金钱和雇主弄得心猿意马的年头,何力平兀自沉醉于艺术和鬼的领域。
在鬼神有别的时代,鬼属于民间;在无须用地狱来恐吓人生的今天,鬼城应当是艺术的自由世界。何力平以其对传统鬼文化的的民俗性理解,首先创作了一批作品。他广泛汲取各种雕塑语言,用异乎寻常的方式表现市井生活,对死亡抱着乐观和幽默的态度。《灵魂变相》用形面上的重叠虚化结构,既有中国艺术的韵律又有印象主义追求的模糊性。《催命锣》以多重爆光式的造型表现运动,既有传统雕塑对人物动作的夸张又有未来派利用视觉后象的效果。《下油锅》则借取了汉俑的动态和云南滇文化祭器的繁复。《欢乐的小鬼》和《鬼怪和尚》不仅以出乎意外的形体组合使人感觉新鲜,而且形体和质感非常契合。
客观地评价这些作品,各种艺术语言的运用得心应手,但囿于一种幻想的乐观主义,还缺少对生命存在和毁灭和深刻体验。作品多为浮雕,倾向于图案化和装饰性,一种深固的传统审美心态――中心观念、对称意识以及快感为基础的和谐追求等等――使作品长于构成弱于精神,较少震人肺腑的力感。现代的雕塑对传统的研究,不能满足于对民间艺术的发掘和对形式语言的研究,它必须显示现代人深藏于心的精神需求,这是源自远古的生命欲望,这些欲望使人创造了文明,但在历史上却从未得到充分的满足。艺术应该面对人的丧失和毁灭,从中表达出现代人对超验世界的重新审视。
我在他的木雕《生命船》上看到了希望。这是一艘龙舟,浮雕的做法不仅对雕刻形象作深度压缩,而且对不同维度作了平面的组合。一切细节都归向一个前驱的运动:龙角、旗幡、舟中的人、舟底的鱼、还有象征生命时间的残月和太阳。龙首狰狞,一往无前,生命正以其不可阻挡的必然性奔和死亡,奔向那在生者的体验中不断闪现的世界。正是在这种体验中,死亡成为一种象征,使我们超越现实,纳入了对社会、历史和人生的形而上的思考。就这一点而言,《生命船》的意蕴较为语义化,艺术更需要要那些不可言说的精神体验和文化内涵,但它包含着新的指向。
应该说,何力平的圆雕《日暮黄昏》无疑是《鬼城系列》中最成功的创作。看到小稿的第一眼,它就深深吸引了我,打成木雕之后,作者的构思更得到了充分的表达。这是一头怪兽,造型整体,身躯沉重,题材、造型以及浮雕和线刻的运用都可以寻出古代神道雕刻的渊源,但形体的断裂和坍塌、错位和切剖却使之成为典型的现代雕塑。古今雕塑语言能如此完整地统一在整个形象之中,这不仅意味着传统和现代在动工上的连接和直辖市,而且显示了作者以现代人的心态在传统和把握传统。一只巨兽,托着枯井,托着小屋,涉过大江大河,不由自主地向生命的终点走去,这本身就昌一种文化象征。这是一个古老文明沉落的故事,它使我们想起《红楼梦》所描绘的历史悲剧。面对这件作品,我们仿佛可以听到从中世纪的山坳上飘来的牧歌,但它竟昌那栏令人痛楚;我们仿佛看到一轮西沉的太阳,那曾经是世界的希望,但它是那样地使人惆怅;我们的内心有一种悲壮的历史感,不是简单的肯定或否定;我们为生命活动的盲目性深深震撼,总想寻找那力量之所在。这是对生存状态的哲学思考,也是对死亡过程的心理分析,它既是的又是现代的既有疑虑又有体验,是庄严的痛感和现实的梦幻,而它特有的悲怆、含蓄和抒情性显然是属于中国艺术的。
当我们不无惋惜地看着这头巨兽,作为死亡和艺术本身的象征,带走一个时代的时候,请千万不要忘记,我们还能在梦幻中听到它的声音。我们的形成使我们不可避免地需要和死去的世界对话,寻找我们和远古的人、中世纪的人之间存在的联系性,以我们的灵性和才能创造出现代的艺术的冥界。它不是地狱,也不是天堂,而是人类精神的家园。
(文章来源:《美术》1990年4月第26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