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艺术是一种精神的感召，它使人挣脱平庸与陈腐，走向充满活力的创造。在现代艺术的概念已经泛化的今天，它意味着告别传统，面向当代生活，重新确定自我的价值选择。一个社会从传统走向现代，将经历无数革命的阵痛与精神的裂变，然而这是社会的必然发展。对于一个艺术家来说，尤其是置身于传统文化的艺术家，则是向自我的挑战，在不断否定自我的过程中走向精神的升华，重塑自我。

　　对于晁海来说，他面对着双重的传统，一个是水墨画的传统，另一个是学院派的传统。严格地说，后者的影响更为深入。因为前者的影响更多地局限于媒材，尽管水墨语言已经成为他艺术生命的一部分，但后者则直接影响他的生命意识与社会观念，他自身的生活经验和乡土意识与从学院绘画中衍生出来的乡土现实主义有着天然与本能的联系。也就是说，学院训练为他提供的现实主义造型手段使他走近和体验黄土文化，并从现实主义的创作中体现出自我本质的对象化。如果晁海完全停留在这个阶段，完全服从于自我对生活在黄土地上的农民的朴实、贫困和愚昧的情感依恋，他不仅只会成为过去时代的艺术家，而且也会与自我的另一部分发生冲突。

　　中国艺术家有一个很重要的特点，就是以所接受的艺术教育为其艺术创作的起点，而不论其日后的发展距离这个起点多么遥远。晁海很典型地反映了这个特征。他以水墨画作为自己的艺术媒介，但他所接受的是以西画训练为基础，以社会现实主义为创作思想的学院教育，而水墨画的精髓，中国文人画的传统则与他无缘，至少从他目前的创作来看是这样。现实主义的创作方法使他走向黄土地，使他体验到了蕴藏在农民中的中国文化中一个更为久远浑厚的传统。从20世纪80年代初期到中期之间，在中国现代(前卫)艺术史上是从乡土现实主义向原始主义过渡的时期，这个阶段非常短暂，因为乡土现实主义很快衍变为一种商品画风格，而原始主义则自发地融入了席卷20世纪80年代的中国现代艺术运动。晁海的早期创作很明显地反映了这种裂变，而是从原始主义走向形式主义更是深刻地反映了这种裂变的艰难历程。

　　水墨画虽然有自身的形式体系，但现代水墨画的变革在观念上仍主要受西方现代主义艺术的影响，但因其传统的深厚与媒材的特性，水墨画的形式变革从未像中国前卫油画那样几乎演变为西方现代艺术的副产品。现代艺术的形式主义对水墨画的影响是双重的，一方面是样式的直接影响，如野兽主义、表现主义、立体主义在一些实验水墨画上的反映，因为在样式背后的动机各不相同，由此引出另一方面，在这些动机中最重要的追求实现蕴藏在现代艺术中的以自我为本体的人本精仲。晁海的水墨画从现实主义向形式主义的裂变在本质上并非追求纯形式的创造，而是寻找与发现自我，最后实现对自我的重塑。晁海没有从乡土现实主义走向风情，而是从中挖掘了原始主义的内汹，他深深地为题材所感动。他看到的不仅是一种原始的美，而且还顿悟到了精神的力量，并从这种精神中看到与自我的同一性。如果这种精神得以升华的话，那便是自我意识的高扬，是人格意志的真正觉醒。在整个20世纪80年代，投身现代艺术的青年艺术家都是通过艺术自由来寻求自我的解放。晁海从乡土风格转向现代风格(抽象水墨)在深层次上也是基于这一动机。因为在现实主义创作中，无论怎样被题材所感动，仍然是对客体的再现，自我被消解在客体之中。晁海显然不满足于这种被动的情感记录或客观再现，他要把自我的印记标示在深沉的现实之中，观众不仅为题材所感动，还要感受到艺术家个人的人格力量与意志。同时，在这一过程中实现水墨画的变革。

　　晁海的现代水墨风格体现为一种积极的折衷主义，他选择了一种完全属于自己的现代艺术风格，在完整保留自己对黄土文化的深刻体验的基础上，逐渐把原始主义转变为一种纯抽象的水墨结构。从理论上说，抽象艺术是工业化时代人的视觉经验对机器文明的反映，原始主义的抽象反映了人的审美本能与现代文明的一致性，都是自由人性的体现。晁诲早期创作实际上是现实主义与原始主义的混合体，而原始主义更多地体现于精神性，不是简单地记录农村生活，而是从农民形象与生活中体验和挖掘出与自然触为一体的强壮的生命意识，在粗犷与血性中唤醒生命的崇拜，沉思现代文明的缺失。这种意识是如此强烈，当晁海在实现语言的转换时，它也顽强地在现代语言中体现出来，但是这个过程并不是自然生成的，而是包含了艺术家自觉的选择、大胆的实验和程序的设计。晁海的语言转换过程是感性与理性的精神复合，既要保持对原始生命力的精神体验，又要从一定的距离之外把对象抽象化为纯粹的笔墨语言。用一个传统的美学命题来说就是，将对现实主题的移情转换到抽象的形式之中。

　　晁海的策略是将具有现实意义的形象用抽象化的手法逐步转变为纯粹的形象，这个过程并不是一蹴而就的，每一个变形的阶段都包含了对“母题”的反思，从而保证了母题的气(精神)贯穿始终。因此，在其最后的结果中，每一个形式、每一笔墨色、每个色块，都蕴藏着母题的精神。即使我们不了解晁海个人话语的历史和过程，也能感受到在这种抽象结构中先天就具有的视觉张力与生命活力。

　　在现代主义艺术理论中，抽象艺术美学的理论主要建立在格式塔心理学的基础上，以自然母题为抽象化的出发点，以视觉张力和生理-心理的对应关系为构成的基础：无论在其后的现代主义批评中怎样赋予抽象艺术以多少文化含义，这个构成的程序都没有多大的变化。晁海的抽象水墨至少在两方面对这个程序有所突破。其一，母题本身是有意义的题材或主题，不是以单纯的视觉经验或趣味为基础，换句话说，母题选择的条件不是视觉的张力，而是(现实主义的)主题、题材的意义在视觉转换的过程中糅进抽象的形式中，其精神的价值也就超越了单纯的生理、心理反应。其二，尽管晁海强调媒材的传统与文化意义，但水墨媒材本身就具有不可置换的文化规定性，这既是对现代艺术的制约也可以转化为语言的优势。晁海的形式创造紧紧抓住了形象与笔墨的关系，尤其是将形的厚重与黑色的层次糅为一体，农民形象与纯墨表现的亲和力，既创造出一种新的笔墨关系与结构，也暗示了这种形式所依托的潜在主题。从这个意义上说，晁海走出了一条自己的艰难探索之路。

　　晁海的艺术具有范例的意义，在水墨画的革新或现代水墨的探索上他没有局限于封闭式的语言实验，而是面向现实、面向人生经验，将水墨语言的可能性置于广阔的现实与历史空间之中。他超越的不仅是传统艺术及媒材和传统的现实主义，而且还超越了地域文化的局限，使一度陷入风情画困境的黄土文化得以向现代艺术展开。晁海的艺术也是一个发现自我、重塑自我的过程，这个过程是缓慢的，也是坚实的，肯定还会继续进行下去，因为他的艺术说明对现实的参与和对自我的挖掘已成为他生命的一部分。

1998年写于中央美院《世界美术》

作者：易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