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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06-06 13:12
抵达直岛,似乎总在阴天。阴翳里出没的天际线,切分着一种含糊的透明感,将大气与水面一分为二。
迎来送往,妹尾和世设计的港站楼(Naoshima Ferry Terminal)泠泠立在港口,平淡俭省到几乎简陋。波平如镜的平顶一线铺开,轻薄异常。顶下支支纤细支杆垂直入地,内中八面来风,空间仿佛尽被周遭风景所透析。
乍看如简易搭建的敞篷,实则化奇巧于平淡。更厉害是造价便宜却功能强悍:作为港站楼,这架构历经风吹日晒暴雨台风依旧稳如磐石;作为入岛游人的接待站,公共信息服务集中于混凝土浇筑与玻璃间隔的“功能盒区”,外围的休憩空间则宽阔明亮,布置着实用的木质长凳和银亮的小铝合金圆桌。举重若轻,在这里不仅是形态美学,更是功能美学。坐在纤细的吊杆丛中,一个个小银盘点缀出马戏团的梦幻感,港站楼瞬间变成一个小公园:看风景,看人,聊天,于是等待的时间像坐上了旋转木马,轻飘飘,亮晶晶,毫不沉闷。
“建筑,只是‘背景’,而不是‘前景’。”妹尾在策展2010年威尼斯双年展时所设立的主题正是“人们相会于建筑”(People Meet in Architecture)。“我不想探讨建筑与政治、权力,经济的关系,而更愿意回到建筑的最基本要求:建筑只是事件、人和社会的‘容器’。”
这就是直岛。
在这大师作品云集的“艺术之岛“,既有安藤忠雄那种“消失”得惊世骇俗的建筑,也有妹尾这种淡出淡入甘做“背景”的建筑,还有可以住的美术馆,可以泡澡的博物馆,可种可吃的艺术品……这些形形色色的“作品”散布于海天之间,市井巷陌,渐入百姓日用,如各种观念与行动在对话,切磋,交锋与合奏,然而终其一点,似乎又都有种协调的同一性——“在这里,面对着自然、艺术和建筑的一体感,人会感到不可思议,会自然地开始思考。”
直岛标志性的草间弥生大南瓜
可以住的美术馆
毕竟是著名策展人南条史生推荐的“日本最佳美术馆”,这里总算没像伦敦城里标榜当代艺术的餐厅,热衷以餐桌簇拥浸泡在福尔马林里的鲨鱼。餐厅墙上只挂了幅来自布鲁克林的新表现主义涂鸦,以搭配美不胜收的濑户内海时令之味。
窗外,杉本博司镜头里的大海被方方正正地框着,从清水混凝土墙壁上一路下了崖,零零星星直嵌到远处的礁石上,最终在视线尽头化为浪头泡沫。暮冬的海面一线风烟俱净,仿佛镜框里那些被曝光的“时间”正无声无息地释放出来,偷天换日。而二楼的清水混凝土甬道纤尘不染,两旁一色排开6间黑铁皮门。一开门,濑户内海扑面而来,天地躬逢其盛。
“这里的艺术品没被拉上警戒线,连你的房间都是艺术!”2002年的《TIME》曾对这幢安藤忠雄设计的,集美术馆和酒店于一体的直岛当代美术馆(Benesse House Museum)大献谀词。而山丘顶端的别馆Oval,由单轨铁路连接,以怀旧的绿皮小电车带人翻山越岭,通往整个美术馆最高点。回廊里也隐着6间客房。庭心一池若镜,接迎青空。苍茫的水气从镜面的阴霾中向上反射,瞬间消失无踪。一仰头,大雨倾盆如注,面前的镜子顿时成了祭天的大鼓,鼓点如雷。
“这种时候,你可以说建筑只是一种唤起人们想象力,唤起艺术和自然对话的装置。”在创造这座椭圆形神庙的安藤看来,“作为建筑师,我最重要的任务就是建造一个‘看不见’的建筑,来引导人们融入直岛的本质。”
在Oval的空中花园俯瞰,正是濑户内海国家公园里最秀丽的港湾——“琴弹地”。海面此刻正是缥缈大雾,群岛如巨鲸出没。远处若隐若现的濑户内大桥是日本工业奇迹代表,而从港湾到山顶的当代美术馆,则是另一种后工业时代的奇迹。
这幢开幕于1992年的当代美术馆,把自己半埋进了山腰。馆中展品更是出入自由,纷纷混迹成岛上“土著”,风餐露宿。如今海滩公园里各种奇趣“动物”未见苍老,和它们一起捉迷藏的小朋友却都已经长大。公园旁的精品酒店Benesse HousePark & Beach,成功延续了“安藤设计”的招牌和天价路线,也刷新了需提前半年订房的新纪录。
当然,访客们也可以像那些“越狱”的艺术品一样,去岛上的普通农家歇脚。从西端轮渡码头所在的宫之浦,到战国时代就在中部繁盛起来的本村,再到东部最古老的渔村积浦,越来越多的传统村落也开始为游客提供民居宿泊。
没有任何常规的旅游推介,每年却有近20万游客从日本国内外不辞辛苦地寻到这里。没有景点、购物和导游,没有私家海滩、24小时管家服务和五花八门的Spa或理疗——这些其他度假地挖空心思“升级”的旅游产品,直岛通通不屑一顾。“提供游客们思考的时间,世上唯有直岛”——或许这广告词多少有些夸张,但这的确是足够令直岛人骄傲的“旅游宣言”。
20多年前的直岛远非如今这般“不可思议”。这个人口不足4000的偏僻岛屿,当时面临着严重的经济萧条、工业污染、人口外流和老龄化。
直岛也曾有过自己的“黄金时代”。
1919年,号称“东洋第一”的三菱冶炼所在此投产,铜材冶炼成为岛上支柱产业。急速涌入的外来人口几乎超过本地居民,宫之浦港口店铺连绵、生意兴隆。近半个世纪里,财大气粗的直岛一直被众邻艳羡,岛上的道路基建、福利设施一应俱全。光环背后则是昂贵的代价:冶炼厂排放的亚硫酸气腐蚀了土壤和植物,生态持续恶化,荒山遍布全岛。在冶炼业逐渐衰落后,岛民更是纷纷出外谋生,当年的“百年幸福”宏愿终于在1980年代正式落幕。
颇有危机意识的直岛人早在1960年代就开始了经济复兴的尝试。
当时刚当选的町长三宅亲连的规划是:北部是冶炼所为中心的工业带,中部是教育和文化区,南部的濑户内海国家公园则发展观光业。直岛人渴望摆脱对三菱的依赖,发展环保型文化观光事业。他们邀请了著名建筑师石井和絋设计公共设施,还引入连锁酒店集团藤田观光株式会社开发海水浴场、疗养院等项目。但缺乏特色的开发模式并没有带来期待中的游客,随后的经济危机和国家公园开发限令也彻底终结了这场“文化观光梦”。
当1987年初次上岛的贝乐思集团总裁福武总一郎买下215万平方米的南部海岸时,谁也不敢预言这就是直岛又一个黄金时代的开启。与直岛隔水相望,20分钟轮渡便能抵达的冈山,正是福武书店的大本营,也算贝乐思集团的发家地。“我要让直岛成为享誉世界的自然与文化之岛”,福武的豪言壮语,当时听起来或许比跨越冈山与香川的濑户内大桥还要不可思议。
世纪末的直岛困境,触动的不只是福武内心的乡土情结。“如果一个人不考虑自然、人类和历史这些关键问题而擅作主张之时,很多东西都会被轻易错失。”福武想要带给直岛的并非一般意义的“文化+观光”,而是一种新的生活方法——“通过自然与艺术的共存,重建人类家园”。在他的构思里,艺术品不应只在室内展示,而应散布于自然中。美术馆也不仅要收藏有国际影响力的当代艺术品,更要成为扶持日本新生艺术家的孵化器。
以直岛作为实验田,福武的“梦呓”与濑户内海的命运,也激发了安藤忠雄作为一个艺术家的思考与灵感。在直岛,他不仅热衷把自己的建筑“藏起来”,也热衷种树,曾在土质蜕化的海岸线种下十万棵枫树和樱花。“作为一个建筑师,能够参与这个建设过程如生物般成长和繁殖的项目,我觉得非常幸运。”
以当代美术馆为起点,到1998年开始的“家项目”(Art House Project)和2004年开幕的安藤设计的地中美术馆(Chichu Art Museum),以及2001年延续至今的国际艺展和相关项目,由福武和安藤领衔的一系列艺术项目,正逐渐“把全岛变成美术馆”。
2004年之后,所有在直岛开展的艺术活动都被统称为“艺术之岛直岛”项目(BenesseArt Site Naoshima),贝乐思集团也为此特设了直岛福武美术馆财团以保证项目的长期运营和管理。2006年,英国版《Traveler》杂志将直岛与德国柏林、西班牙毕尔巴鄂等七处地方列为了“21世纪文化名胜”和“不得不去之地”。而2009年的威尼斯双年展上,福武在其资助的Benesse Price 上举办的“直岛:濑户内海地区的艺术与建筑”专题研讨会,借当代艺术的国际顶级舞台,不仅回顾了直岛二十年来所进行的艺术活动,更在国际范围内传递了来自直岛的信息:如何通过建筑与艺术来进行区域振兴。
家,可以有新记忆
本村是典型的日本农村,小巧整饬的庭院夹着狭长洁净的街巷,随山势蜿蜒起伏,家家花草繁茂。传统的老屋多是真壁造的样式,并以漆黑的烧杉板封墙防蛀;新式民居也大多沿袭灰瓦两坡顶的形制,视觉上非常和谐。
老龄化严重的直岛上有很多年久失修的老宅。从1998年开始,贝乐思财团开始买下屋主出让的古民居,邀请艺术家改造为公开展览的艺术空间,要求是必须与景观历史密切关联。对于艺术家,这样的“成家”过程是一种难得的社区体验;对于当地人,也让他们有机会重新审视习以为常的社区文化和邻里关系。
角屋是“家”的第一个项目。宫岛达男在这所200岁高龄的房子里完成了作品《时间之海98》:外观的传统建筑特色如烧板和本瓦得以修复,内部结构却索性全部掏空,地面中央挖出一块水槽,数百支液晶管组成的彩色数字在水中闪烁,如点点流萤,使屋内的虚幻时间之境与屋外的真实社区生活形成强烈对比。“问题的关键是,居民是否真正接受这种外星人一样的当代艺术呢?”为了增强参与性,宫岛邀请了125位村民来为作品“点睛”——调校水池里显示“时间”的液晶管。“当然我还是不能确定他们是否真和作品产生了联系。”不过10年之后,宫岛表示“我终于可以高兴地确认答案了”。
从角屋到南寺,从Kinza到护王神社,从Haisha到棋会所和石桥家,如今耗时11年细细打磨出的这7个“家”已不仅是供观众观赏的艺术品,也是与村落风貌逐渐水乳交融的历史构件。这些承载着直岛特有的传统建筑风格和审美,记录着主人生活信息的民居、庭院与村民千百年来信仰的神社,在新的思考方式注入下,创造了一种新的共同记忆。
艺术不仅仅是项目,在直岛,项目正在成就新的生活。随着“The Standard”的推广,直岛成为了越来越多国际艺术家所渴望的“梦舞台”。在这里,“艺术生活化”成为直岛所要传递的核心价值。在2001年的艺展中,本村13户居民挂上了染织家加纳容子设计的布帘,成就了作品“门帘小道”。展览结束后,加纳把这些为各家度身定制的布帘送给了房主,如今每到夏天,自发重现的这条“门帘小道”便成了本村的日常景观。2006年的Rice-Growing项目则是艺术家带领积浦村民在污染和过度耕种的荒田里复耕,希望把消失了30多年的稻作文明带回直岛。到了2008年,这些复耕的有机稻米已开始收获并作为纪念品出售。
岛的修复,海的复兴
离开南部的艺术村和中部的生活社区,游客还可以去今非昔比的北部厂区一探究竟。这片工业遗迹如今成了循环产业基地——三菱旧金属回收中心和香川县环境中心。
2003年成立的环境中心是香川县特设的丰岛有害垃圾处理厂,也是直岛的领居——丰岛居民历时十年民间维权的成果。总计60万吨的工业垃圾正在这里以平均每天300吨的速度被处理成无害矿渣。这些矿渣据说能使陶土变得像玻璃一样平滑,游人可以在宫之浦的陶艺坊亲自体验,也算一种“环保旅游”的纪念品。从丰岛到直岛的垃圾处理全过程,包括“丰岛公害事件博物馆”,如今正作为特别参观项目对外开放,以警醒世人。安藤忠雄也在2000年和律师中坊公平联手设立了“濑户内橄榄基金”,帮助以丰岛为主的濑户内海诸岛沿岸的植被恢复。
在被贝乐思营造为文化名胜之后,直岛正努力把自己建设成一个“再循环社会”。直岛人的目标是要挖掘“城市矿脉”——城市垃圾。工业时代遗留的“过时”设备,刚好能为他们的产业转型提供硬件和技术支持。直岛居民更号召岛上所有机构和家庭都转变生活理念,减少垃圾、植树造林,并召开对各种环境问题的定期讨论。这项名为“直岛生态岛”的规划已成为日本“国家级典范”,也是第一个通过日本经济产业部和环境部审批的岛屿环保计划。
环保,其实也是濑户内海居民半个多世纪以来的维权焦点。这里自古是日本列岛经济文化交流的大动脉,也是日本最富足的海湾。海中散布的500多个岛屿,风景如画,乡土人情亦各有风味。然而二战后的濑户内海却不幸沦为经济腾飞的“工业下水道”,渔民深受其苦。直到震惊世界的水俣病事件,日本政府才开始厉行整治,各种当地民间环保组织更是风生水起,规模之大令国际社会瞩目。经过30多年努力,濑户内海的水质才基本恢复,大部分区域被划为国家公园,还建立了800多个自然保护区。但环境的修复并不能扭转许多小岛渐成“空岛”的命运。由于地方经济衰落,年轻人向大城市迁徙,这些小岛的文化个性正随着老龄化的加剧而渐趋消亡。
成功突围的直岛并非重建魅力故乡的孤例,在更广阔的濑户内海,直岛式的“艺术生活共同体”正在延伸,各种乡土复兴的实验也还在继续。
2008年,以工业遗迹再生为核心的铜矿精炼所项目(Inujima Art Project Seirensho)在一水之隔的犬岛揭幕,设施包括炼铜厂艺术博物馆,票务中心商店以及提供下榻与当地美食的滨海画廊。而该岛上的民居改造项目Art House至今已完成了5处。2010年,4个美术馆在直岛、犬岛和丰岛陆续开幕。同年,首届 “濑户内国际艺术节” (Setouchi International Art Festival)启动,“希望艺术和交流能充分激活小岛自身的宝贵资源,把活力带回这些小岛,让濑户内海成为希望之海。”在这场持续100天的 “海的复兴”的艺术节庆中,76位艺术家受邀参加,展出作品遍布直岛在内的7座岛屿。而这些小岛的居民也像直岛村民那样,合作参加了一系列建筑、艺术、环境和宿泊方面的活动,向客人展现当地的传统艺能和风俗文化。而2013的第二届艺术节继续扩大规模,征集到有来自世界各地的近100件当代艺术作品。与以往一样,这些艺术品中的大部分将长期居留岛上,接受日常生活的考验,为这一艺术链继续添砖加瓦。
来源:艺术国际-评论 作者:王国慧、李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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