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到微信,
请点击右上角。
再选择[发送朋友]
或[分享到朋友圈]
张容玮
“嗯,有杜尚内味儿了。”
一定是这样 vs. 还可以怎样
张容玮
本文共5416字,阅读时间约为6 - 7分钟。
大概是13年前,我在花家地西里的某个考前班的时候听人讲过这样一个八卦:一位刚从版画系毕业的大姐在准备本科毕业作品时经历了一点小波澜。大姐当时弄了一套三维的作品,尽管很有想法,指导老师却不认可,非说她那些作品不能参加毕业展因为那套作品“不是版画”。事情闹到最后,还是她们系里一位大boss出面,云淡风轻说了一句:“这不就是三维立体的版画吗?为什么不能参展?”然后一切问题迎刃而解。
这是我道听途说来的故事。由于真假难辨,故事中所说的是哪所学校就不点明了,不过各位看官心中所猜的应该都没错。可能是对“定义”的敏感吧,我居然把这么个不知真假且无关紧要的故事记了十三年。那时候我高中还没毕业,恰好是刚刚开始迷恋“定义”的时候。从那开始的好多年,我莫名其妙地一直以为先找到一个“正确”的定义能够保证实践走上一条捷径。比如画画,如果先找对了“好画”的定义,随后的训练也就是最有效率的。相反,如果“好画”的定义从根上就找歪了,一开始就照着街边某些九流培训班老师的标准来练,那结果可能是,功夫下得越深,瓜就歪得越厉害枣就裂得越奇葩。
那个不知真假的八卦的核心恰好就是“版画的定义”。故事中那位大姐的导师似乎对版画有个严格的定义而她/他的这个定义又是排斥三维立体的。比这位导师的话语权更大的大boss对版画的定义则似乎要宽广得多,可是大boss解决问题的那句话又是如此云淡风轻,让我不禁怀疑她/他对版画究竟有没有定义,轻描淡写一句话解决问题又是不是只是觉得没必要刁难一个本科生。
以现在的眼光来看,这种对定义的迷信是目光狭隘到足以把牛角尖钻透的。可是在当年一个高中生的小世界里,这样的想法也难受到什么挑战。毕竟当时生活的绝对中心就是高考,而以高考为目的的话,用央美高分试卷来定义“好画”总是没错的。虽然也明白,这种“好画”只能针对高考,可是这毕竟也是“基础”啊,往后各种现代流派当代流派的尝试可都是要建立在这基础之上的。
于是我便没头没脑地照着自己当时对“好画”的定义练了下去。可是事情总是出乎人的预料,在我远没有达到自己高中时对“好画”的定义的时候(至今也没达到啊)就被发配苏格兰了。环境一变,彻底懵圈。没记错的话,插班到了格拉斯哥美术学院绘画系(注意不是“油画系”)大二,头两个星期就是人体写生课。这边人体写生课完全不讲究什么人体结构准确与否、形体塑造是否结实、虚实节奏是否巧妙等等问题。简单地讲,你想怎么画就怎么画,大多数时候是十分钟、五分钟、甚至十几秒一张的快速训练。绝大多数同学是无法想象咱们高中时经历过的“速写”训练的,以央美标准来看,这帮洋人通通画得一塌糊涂。同学中甚至有一位四十多岁的阿姨,看到我在熟练地用铅笔刀削铅笔都要赞叹几句,然后掏出自己的卷笔刀,对,就是那种咱们小时候都用过的,三四厘米的卷笔刀。
印象中,那两周的人体写生课主要是由系里元老Stuart Mackenzie先生带的,只有一天的授课教师是一位当时三十多岁的大姐,叫Lynn。那天我还是最早一个到的写生教室,看见人体模特Jeff大叔已经换上了浴袍,在跟一位大姐聊天。我看了纳闷,Stuart今天怎么来晚了?这大姐谁啊?上周没来的同学吗?开始上课才知道她是老师,而她的授课风格立马把我的懵圈带到了下一个程度。怎么说呢,她的授课风格就是那种典型的英式“好好女士”,什么都好,怎么画都好,太棒了,brilliant,fantastic。
当时班上有个希腊兄弟叫大卫,能量超足,没人拦着的话估计一天能画满两百多张A4纸。可是那时候我对这哥们的作品的感觉是非常矛盾的,一方面吧,以我当时仍未摆脱的在高中时代养成的对“好画”的定义来看,大卫的技巧实在是上不得台面,能想到用来评价他的作品的最好的形容词也就是“稚拙”。可是另一方面,他画面里将错就错的造型和生猛狂暴的用色又确实是有趣又耐看。只是那个时候,我习惯的“好画的定义”还是占了上风。而为了说服自己,我找出的解释是:就像电影,我知道《霸王别姬》和《猜火车》那种才是有深度的好片子,但是架不住我没事也爱看看《惊声尖笑》那种商业垃圾啊。所以,平时爱看看大卫兄弟的作品大概也就跟看《惊声尖笑》的时候会克制不住地傻笑是一样的吧。
所以,那天上课到了老师一对一挨个点评学生作品的环节的时候,我格外留心地偷听了Lynn对大卫的点评,想听听老师对他的作品的看法。暗自希望Lynn会叫他先尽力把人体的比例画准或者叫他把模特画立体,这样起码可以证明我心中对“好画”的定义在老师眼里也是“对”的。可惜事与愿违啊,Lynn对着大卫“不得不抽象变形”(因为他肯定是没能力写实的)的作品满面嘉许,一嘴一个brilliant,而且看起来是如此的真心实意,完全看不出表演的成分。我在一边听得直发愣,这什么节奏?大卫这套东西也是“好画”吗?如果是,而我当时所信仰的央美或者列宾美院那套标准也是,那么“好画”或者“画得好”或者“brilliant”的定义到底是有多宽多广多模糊?
那天的这个小事件算是我记得的一个小小的起点吧。从那之后,我的整个本科学习可以说是一塌糊涂。画是一直在画的,可是越画越懵,越画越没底。同学的作品也就罢了,毕竟都是刚起步的本科生,纵使看着困惑也不用太当真。可是老师普遍是在加剧而非解决我的困惑。除了Stuart Mackenzie老先生之外,系里的老师们连在坚持弄架上绘画的都不多了。长得很像格格巫的Craig Mulholland在当时已经彻底放弃了绘画好多年,那时候正在以视频作为主要的创作手段;来自南英格兰的Alex Pollard带我们那届的时候好像正在金史密斯学院兼职读博士,专门研究一些“为绘画而绘画”的问题。那人也确实特爱钻学术的牛角尖,研究的是绘画但是当时还特爱搞行为艺术;Lynn大姐倒是在画画,可却专爱把颜料抹在一些石膏碎片上。单从视觉效果来说,Lynn的作品很难让人想到“艺术”二字,不客气地讲,说那些东西是街边的垃圾绝也对有很多人信;系主任 Jim 就更神了,直到2018年他退休我都没能在网上搜到过他的任何作品和文章,以至于时至今日我也不明白这位满头白发的老主任到底是用哪种形式从事绘画研究的。
校外的资讯所带来的思维混乱就更不必说了,当代画廊里各种“群魔乱舞”的展览不需赘述,各位想必都能想象。单说大三的某一天,系里从皇家美术学院(Royal College of Art)请来了一位绘画系在读硕士生给我们讲了一节公开课。当时我还挺期待啊,心想,格拉斯哥美院的绘画系是一团乱麻,皇家美院会好些吧,毕竟是皇家啊,毕竟号称世界第一啊。
结果,皇家美院那哥们介绍了一下午他的作品和创作理念。再说得明白点,他给我们讲了一下午他为什么执着于把果酱直接往画布上抹。
那天之后我放弃抵抗了,甚至一度产生了对绘画这个专业的绝望。绘画这东西,国内的定义是“用写实表达政治正确”,这套东西出了国大概就没市场了吧,再说我也没练过,就算想那么弄也没那份本事。而英国的情况就更麻烦了,绘画似乎已经没有了定义,且不说这种艺术形式已经很难挤到当代艺术的聚光灯下,就算是仍然在坚持画画的艺术家们也很少有人仍在继续“表达什么观众能看懂的东西”,他们热衷探讨的问题是“这是不是绘画”、“那是不是绘画”、“绘画还可以怎么定义”、“绘画的范围是什么”。而对于当时的我来说,没有了定义,或者说得准确一点,没有了一个有公信力的定义,再怎么弄都只是自己在自己的小世界里瞎折腾而已。虽然也知道确实有人能够单凭自己的实践来改变某个文化中对“绘画”或“雕塑”等艺术形式的定义(比如杜尚的《泉》对整个西方艺术的定义所做出的改变),只是我不相信我能有那份本事和运气。所以,对当时的我来说,不依托于某个宏大的、放之四海皆准的定义,画得再怎么high也只是自己感动自己。
以如今的眼光来总结,当时我所期待的是有个我信任的权威告诉我绘画这东西“一定是这样!”可是身处格拉斯哥美术学院,所有人都在互相质问:“绘画还可以怎样?”天赋好的人可能不用花太多的时间就能领会到这两者之间的差异和关系并迅速找到自己在其中的位置和方向,可惜,我没见过谁有这样的好天赋。当初一起过来的都是在国内画过几年的同学,普遍也都有类似的困惑,可是我所见到的绝大多数例子要么是彻底回避这个问题(主张“不认真”,所谓“认真你就输了”),找个自己在国内就已经练出七成熟的方法再加点看似“当代”的元素然后从大二开始就基本定型(还自以为这叫“成熟”),要么是不加审视地直接全盘否定了过去的教育背景,在不了解当代艺术学术逻辑的背景下放飞自我怎么疯怎么来,早早地就达到了“艺术家的潇洒”。我就更钝了,没有那样好的天赋,又不愿意潇洒地回避问题,只能一脸苦瓜相地熬,绞尽脑汁却不得要领,一直熬到了2019年的夏天。
要具体把从“笃信‘一定是这样’”到弄明白“追求‘还可以怎样’的学术逻辑”的转变过程写明白可能两万字也挡不住,此处就请允许我偷个懒。这里一定要提到的是,这种转变的一个核心是认识到,“一定是这样”和“还可以怎样”绝不是非此即彼的二元对立。确实,“绘画还可以怎样?”这个问题看似是要把“绘画”这一行为带得离“在画布上涂抹油彩”越来越远,可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它却是在反问绘画的本质,也就是变相地在问绘画“一定是这样?”或者“现在是什么样?”毕竟,回答“绘画还可怎样?”这一问题要求回答者先明白“绘画现在是什么?”而即使“绘画现在是什么?”已经有了一个放之四海皆准的答案,回答“绘画还可以怎样?”仍然要求回答者有足够的胆气和自信去从事“自己感动自己”式的探索,毕竟“还可以怎样”这几个字也就意味着“未知”,而既然是未知,你的答案就是第一个,是绝对的原创,是绝对的拓展。而这听起来就可怕了,独自一人往前闯,不知道目的地是哪里,不知道路上会遭遇什么,更不知道就算找到了一个所谓“目的地”又会如何,会名利双收从此走上人生巅峰吗?谁能保证?
更何况,仅仅是“新”倒也没什么值得一说的。忘了在哪篇文章里读过,所谓“创造力”,Creativity,需要满足两个条件,一是新,二是有价值。而“价值”则又把问题拉回到了“共性”上。正如真金白银的价值在于它对你对我对所有人都有价值,我们总不能因为某个画画的人的探索仅仅是符合她/他自己的审美就宣称她/他为绘画的定义或范围做出了有价值的拓展。这就像写博士论文,提出的观点必须是新的(个性),但是任何新的观点都必须建立在现存的文献基础之上(共性)。因此,要回答在格拉斯哥美术学院里时时都在面对的“绘画还可以是什么”的问题就需要回答者在个性和共性间不断地建立关系和切换角度。
拒绝个性一昧追求共性的结果就是工匠,反复地使用大家都了解的方法去“表现”大家都了解的主题(比如通过使用大家都了解的“在画布上涂抹油彩”去“表现”大家都了解的某位伟大的历史人物的英雄事迹)。而相反的,彻底漠视共性,完全执着于个性呢?伦敦大学金史密斯学院的杰拉德·海姆斯沃斯(Gerard Hemsworth)教授在某部纪录片里要求他的学生记住两点:“一是为自己的作品负责,二是保证自己要有曝光度。”我个人对于“对自己的作品负责”的理解是,创作者必须首先确保自己的实践在学术上是站得住脚的。确实,由于知识结构的不同,观众理解作品的角度可能和创作者的本意完全不同(这也是催生新想法的一个重要途径),但是,创作者如果因此就彻底避开了达到真正的创造力所需的那种兼顾个性和共性的努力,仅仅是用自己习惯的方法来弄一个形式上“新”的作品,然后故弄玄虚地甩一大堆“当代艺术体”的文字来把观众唬懵的话就是不负责任的欺诈行为。彻底漠视共性就极有可能产生这种欺诈行为。
这也就说明了为什么艺术这东西难学更难教。把艺术理解为一门手艺的话,确实很容易为它找到一个“一定是这样”的定义,谁有话语权谁就可以做到,然后一堆“艺术家”就会一起兴高采烈地照着这个定义去磨练自己的手艺。然而,把艺术还原为艺术的话,一切都在变动中,一切都太模糊了。“了解定义”、“遵守定义”、“拓展定义”、“使用定义”……真正够格被称为“艺术家”的人必须像马戏团的小丑一样,能够熟练抛接这几个球。格拉斯哥美术学院没有用任何统一的“定义”或“标准”去要求我和我当初的那些小伙伴是把教学的重心放在了“个性”,希望我们找到自己对绘画的定义并从这种个性化定义中找到绘画的潜力以及发展方向。而国内绝大多数学校把“写实”定义为绘画的基础则是把教学的重心放在了“共性”,只是我不确定有话语权的人(比如开篇八卦里的那位导师)有没有让学生继续走出“共性”继而追求突破发展的意识。伦敦大学金史密斯学院西蒙·奥苏立文教授(Simon O’Sullivan)认为艺术的存在不是为了讲道理,它的存在是为了“拓展人类可以体验的范围”。用静态的定义去严格限定“版画”、“雕塑”等艺术形式的话,“可体验的范围”必然难以取得什么拓展,大家就乖乖留在这些定义里面转圈圈吧,“手艺”的魔力转圈圈。
最后再讲个“一定是这样”vs.“还可以怎样”的小故事。开篇那个八卦(如果是真的)发生在2007年,而前几天跟一个朋友聊天的时候又听说了一个非常相似的故事。朋友大概在八卦发生的十年后毕业于某校雕塑系,本科毕业时原本计划弄一套装置作品,但导师不许,非要朋友弄泥塑不可因为那可是“雕塑系的毕业展”。我那朋友也是好胆气,直接花钱从手艺人那里买了一套泥塑顺利参加了毕业展。你对雕塑的定义是“一定要用泥”那老子就给你用泥,点子是老子的作品也是老子的(老子花钱了!),请问老师,这套作品能参加“雕塑系毕业展”吗?“自己出个概念,其余交给学生和工人”这种创作模式原本是各高校里导师的专利吧?花了点钱,我那朋友以一个本科毕业生的身份混进了导师的范围……安安静静地挑衅、斯斯文文地捣蛋、彬彬有礼地坏规矩,嗯,有杜尚内味儿了。
简历
张容玮
研究领域
现/当代绘画实践、实践类美术学研究(Practice-led research in fine arts)
教育背景
2017 - 2020 英国格拉斯哥艺术学院 - 美术学博士
2012 - 2013 英国格拉斯哥艺术学院 - 美术学硕士
2008 - 2012 英国格拉斯哥艺术学院 - 美术学学士
展览
2019
Wish You Were Here 100,格拉斯哥艺术学院,格拉斯哥,英国
2016
北艺绘画雕塑院师生回顾展,珠海市博物馆,珠海,中国
2013
Dear John,北爱尔兰伦敦德里,英国
En Route,Camden 艺术中心,伦敦,英国
Learning to Draw/Drawing to Learn,弗莱明收藏会,伦敦,英国
Agency 10,Lota 画廊,格拉斯哥,英国
M.Litt,格拉斯哥版画中心,格拉斯哥,英国
New Firm,Candid 艺术基金会,伦敦,英国
2012
Manifesto,Grace & Clark Fyfe,格拉斯哥,英国
欢迎关注
公众号:Whiteendart
微博:白底Whiteendart
分享到微信,
请点击右上角。
再选择[发送朋友]
或[分享到朋友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