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深处总有挥之不去的情结，人生的路风风雨雨走来，心灵稍作安顿，常常扪心自问：乡关何处？情在何方？大多数成年人对于童年都难以忘怀，发为声则童谣顺口而出，图为形大抵童子画最可表心达意。读李学明先生的画作，童年的生活便一步步走近，就像一首歌谣唱的那样：“旧日的时光如梦如幻，童年的岁月最难忘怀;逝去的日子不再拥有，快乐的回忆永远不朽。”

　　绘画作品最先打动人心的，在我看来是绘画表达的意趣。记得小时候读丰子恺先生的儿童漫画，清楚记得了丰先生的一句话：“年纪越小，世界越大。”我觉得丰先生一直都在用画阐述他的这一思想。在他的画里，“两把芭蕉扇可以认真地变成他的脚踏车”;“给凳子穿上鞋就可以走”;“戴了头巾会立刻认真地变成新娘子”;“穿了爸爸的衣服会立刻认真地变成爸爸”……可以想见，在作这类儿童漫画时丰先生也是完完全全把自己变成了孩子，用的是孩子的眼光，画的是从孩子那里直观得来的印象，正是因为童稚之心与艺术之心的融合无间，使丰先生在世俗世界的“凡尘”中对儿童世界有了“超大”的发现，也便让他的画孩子爱看，大人更爱读。

　　学明先生的童子画与丰子恺先生的儿童画不同，他的画不刻意作什么教化，也不追求阐释深奥的哲理，画中童子形象各异，但都分明留着自己的影子。在我看来，丰子恺先生在观察，而学明先生在回忆;如果说丰子恺先生的画是老翁画童子，而学明先生的画分明就是童子画童子了。

　　翻开学明先生的画集，我分明感到就是作者童年生活的影像追忆：山间嬉戏，林间优游，石上清风来，水中鱼戏欢，牧牛吹笛，摸鱼采莲，斗蛐蛐，玩蝈蝈……这样的童年生活、乡野情趣恍如昨日，却迷离难寻，学明先生的画作在给予我们童年回忆的同时，也为我们营造出梦境一般的山林之想、云水之思。

　　学明先生是非常优秀的人物画家，他的创作继承和发扬了前人优秀的笔墨传统，笔精墨妙，造型扎实，同时又在画面构成和墨色运用上有着很大的突破。他的人物与草木山石、溪流飞泉掩映成趣，情景交融，新奇活泼，画面上线的交叉、墨的积蓄、皴擦的灵动、点染的巧妙，都清新俊逸，明朗欢快，高明之处是能融情入画，他笔下的童子既能让人追忆往昔，又能让人遥想未来，有着“逍遥不记年”的永恒魅力。

　　我认识学明先生的画比之认识他本人要早很多，所以初次见面交谈就有神交已久的感觉。学明先生十分沉静，话语不多，棱角分明的脸上总挂着轻松的笑容，由此想到他笔下的童子，只是衣冠不同而已——岁月风尘纵然让人容貌沧桑，心灵涤荡之后却未必一并老去。你看，学明先生无忧无嗔，无世故气，也无矜持气，却能在平实中藏寓深永之致，分明让人感到他的画就是他的人了。由人观画，大概不难发现，用传统笔墨意味表达现代生活情趣是学明先生画作的一个特色。其实，学明先生笔下的童子即便是古代“婴戏图”中的装束，也与我们眼下的生活没有藩篱隔阂，这一切都是童心使然。千古不易者，童心必是其一。

　　说到童心，正是童子画最打动人心的地方。儿童身上有着生命的原初本色和充沛活力，显现了人性的单纯朴实、率尔真挚之美，这正是艺术的感人之处。学明先生从中国传统文化和古典哲学中感悟颇多，所谓“含德之厚，比于赤子”、“常德不离，复归于婴儿”等，当道家的这些思想元素化为画家的笔墨意趣时，便不容半点矫揉造作，自然流露的必然是真朴活跃的思想情感和大美无华的艺术灵性。

　　记得去年采访范曾先生的时候谈及童子画，范先生说：“我笔下的儿童表达的就是我自己！”他说：“童心没有年龄的坐标，天真烂漫、无嫌无猜的儿童就是浑然天趣的模样，能够与天地精神相往返。我艺术的永恒主题就是智慧、自然与童心，艺术家就是要永葆赤子之心，对待事物、人生与艺术。”深谙童子画之道的学明先生何尝不是如此呢！

　　我曾在山东省石刻艺术馆见到许多难得一见的汉画像石。单就绘画艺术而论，汉画像石是汉代人独特的艺术创造，它承接着上古艺术的古朴之风，保持着艺术的纯真之心，似乎每块石头都散发着汉代人朝气蓬勃、天真烂漫的艺术才情与真诚，这又让我想到学明先生的童子画。苏东坡诗云：“人生识字忧患始。”鲁迅先生演进其为“人生识字糊涂始。”往深处想想，绘画何尝不是如此呢？人类画画的历史要比识字的历史长得多，文明推进了，艺术发展了，但我不以为当代的画家就一定比先民们画得好，就像岁月的春夏秋冬各有风景那样，人类的发展也各有其季节，各有其精彩。单就绘画而言，无论是先民的岩画石刻、钟鼎陶泥，还是后世文人的竹木绢帛、墨痕画图，都有岁月流过，回望时光的斑驳痕迹，最打动人心的艺术都有其纯真执着的内核。学明先生几十年艺术探索，对于童子画没有须臾远离，究其原因，他秉持对艺术的真心，以真心写童心，不恰恰似天作之合？这样的人生机缘学明先生怕是躲不过去了。

　　行笔至此，我忽然想到，学明先生的童子画庶几也可以当做高士图来读的。中国古代的高士特立独行，不求官、求名、求利，远离尘世，或亦剑亦箫，或林泉高致，或啸傲旷野，人格上有着无言之美，艺术的魅力撼人心魄。社会发展到今天，从儿童的世界反观成人的社会，我们恰恰发现了真正的缺失，高士们以自身的反叛努力寻找具有原始意味的理想化世界，而儿童生活却已经在自然而然中走上了高士们的境界。学明先生的画诠释出了这层深刻的意义，他的高明之处正是一心去走自己的精神与艺术路途，以自己营造的画面沟通了人们的心灵。透过学明先生的艺术世界，我忽然有了这样的感受——这世界上的净土大概有许多存乎艺术之中。

　　孟子说：“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王国维说：“词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我想，几千年前那些在石头上作画的汉朝人“不失其赤子之心”。也许人们会问，如今那些追名逐利、心旌荡漾的画家们如何才能找回自己的“赤子之心”？我想，那就不妨多做些童年的追忆，就像学明先生那样，下笔时的心境满是童心真趣，指尖笔端已然让“最难忘怀”的岁月“永远不朽”了……

　　不是说“年纪越小，世界越大”吗？学明先生以为然否？

作者：常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