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以前，初见李学明是在一次古琴主题的沙龙上。

　　挨挨挤挤满屋子人坐定，待到闲话叙完，一人负琴而入。一曲终了，一屋子人竟不闻半点声响。众人皆默默而坐，若有所思。终于，主持人打破沉默，赞之。李学明笑言初学尔尔。

　　其从从容容的意态竟不似今人。

　　待到多年以后品读其画，果然画如其人，高古得很。叫人怀疑李学明莫非也是个穿越者？只不过，穿越者多是由今至古，李学明则是由古至今。

　　李学明的画多数题材比较“旧”，或高士，或仕女，或童子，意境清逸，流露着一种诗意和禅境。

　　一幅《凉亭洗心图》，恐怕是回忆他前生的悠然。有凉亭，有美茗，高士荡舟，裸足入水。令人想起“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画面朴而不拙，荡涤，豁然。

　　又有秋水野航、赤壁夜游、文人雅集、草堂博古、凉亭手谈等等类似题材，其文心古意扑面而来。

　　对李学明而言，这些画是忆往，也是写实。

　　虽然居住在城市的小区楼层，但李学明在自己的画室复制了历代文人的理想生活。他家的大门，不是万户一面的钢铁防盗门，而是齐鲁乡间常见的木门，正经八百地贴着主人手书的对联。进得门来，明式家具、线装书、古琴、木佛、焚香、文玩清供；出得天台，又是葱郁的葫芦架、丝瓜荫。有琴棋书画诗酒花的书香墨意，也有食我园中蔬的野趣与自然。如此，他住在自己的画里，他的文人高士就不是硬画，而是内心审美的自然流露。

　　今年春节，李学明在新浪的博客连发了四篇题名为《过年真好！》的图片博客，一篇比一篇多一个惊叹号。图片展示了他在这个年味日渐淡薄的城市怎样努力地复原记忆中的佳节。贴了对联、财神、窗花，还有灶王爷，养了水仙、供了家堂，包了水饺、蒸了枣卷，还烹了香茶。这些图片更加坐实了他的日日画中游，也坐实了他对文人情趣的浸淫，对传统习俗的频频回头。

　　所以，才有《人间又一春》《爆竹声中一岁除》《二月二龙抬头》这样的忆往之作吧。如同龚自珍在《午梦初觉，怅然诗成》的心境：瓶花帖妥炉香定，觅我童心廿六年。

　　年味总是童年的最浓。在他的画里，我们看到了童年的李学明趴在桌边，看爷爷折叠红纸写对联，捂着耳朵放鞭炮，一只小狗在柴扉处探头探脑。

　　饺子还是那碗饺子，毛笔还是那支毛笔。老去的不是习俗，是什么？

　　所以童年是艺术家永远不曾醒来的美梦，也是他点中我们死穴的那根手指。

　　李学明最近几年的人物画，在高士泛舟或洗心之外，童子画愈来愈牵动观者心肠。这些童子或礼佛或嬉戏或苦读，都是他隔了多少年对元气充沛的童年的艺术化回望。在他的笔端，他依然是那个三更灯火五更鸡的苦读的少年，依然是那个月下草垛边留恋的顽童，依然是放着肥牛下着五子棋的牧儿，依然是河边柳下光溜溜入水的童子。一幅《江山儿戏》，老树干，新枝芽，从远古走来的徒骇河，混沌未开的光溜小儿郎，或下河仰泳或攀援枝头，好不自在也。好像是孙猴子未上天的那一段花果山的岁月，日日无事，一群小猴子就光溜溜地耍子去也。也不知道天地玄黄也不知道宇宙洪荒，浑然不知命运安排了天宫的屈辱和束缚、取经的艰难与波折。日子在这一刻停留，理直气壮地光溜溜在天地间，无所思无所忆无所惧无所虑。纵然是日后修得正果，又何如现下的一派纯然。私下想来，那猴子做了齐天大圣，发现也不过是个芝麻绿豆大的小官，哪里有什么尊贵与自在，当然要来个卷包会回花果山自在去了。就是后来取经，虽然没有如八戒一样把花果山挂在嘴上，可这猴儿也免不了要怀念自己的赤子岁月吧。

　　如李学明所言，我的每一件作品，那些童子，都是我儿时生活的记录。

　　李学明的赤子生活是在那条著名的徒骇河边度过的。父亲远行，只有祖父和母亲以及六个姐妹生活在村里。家里生计艰难，母亲常常纺织到半夜。可他没耽误了光腚下河、偷瓜摸枣、砸纸板、砸铜钱，顽皮到老师上门抄家，把他赢的一堆纸板点上火烧了。等到他终于知道苦读的时候，依然伴随着母亲唧唧复唧唧。在《书斋遗韵》的题跋中他这样写道：每晚伏案读书，不时伏案睡去，待醒来油灯已干，窗外星斗阑干，月下东墙鸣虫悲切，西屋仍有其母纺织之声也。他的爷爷，会纸扎，是村里的手艺人，是他童年里慈爱的长者，成全了他的童趣，陪着他捉青蛙、玩小蛇，放纸鸢、插艾叶、贴对联，张罗着农时与节庆，也张罗着童心与情趣。《蛙声兆丰年》里和孩子一起兴趣盎然于一只青蛙、《绿荫无暑》里夏日与孙儿们荫凉里剖瓜的恐怕就是这位慈爱长者的写照。父亲虽不在身边，但他对书画的热爱引领他也走到了此途。想当年，半个村的对联都是他写的，年初一看看自己的大作发表在邻人的大门上，能不欣喜？那些裁纸挥墨的景象牢牢地印在李学明的脑海，输出为《天下皆春》等等的画作。

　　马克思说，儿童天性中的纯真，能使成人社会感到愉悦，可以复活一个时代固有的品格。

　　那么，李学明的黄发垂髫愉悦我们的同时，复活的是什么？小儿天真烂漫，未经尘世污染；老者的生命看透世事，渐渐归于平淡，他们的怡然陶然，是否是李学明追求的大自在境界呢？

　　他的童子画里不断出现的一个主题是童子礼佛。有画作《十方众生十方佛》、《小庭礼佛图》、《童子礼佛图》，名为《礼佛图》者又有多幅。这些画中佛像或正或侧，童子或多或少或跪拜或垂目而立，稚子的童真与虔诚跃然纸上。所谓童画养心，琴棋书画诗酒花也养心，养的是文化的积淀、闲适的心境，而童画与童心，养的是一个真与诚的自在灵魂。

作者：于写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