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欢所有极端的、不平常的、看似疯狂的东西，追求动荡与冒险造就的那种快感与美感。在激烈与动荡中寻找艺术灵感，捕捉思想火花。

　　上中学时，每天从城北骑车到城南，最喜欢在清晨的车流中奋力猛蹬，听着耳边飕飕的风声，看着一辆辆自行车被甩在了身后，满足感便会油然而生。如今开汽车我依然喜欢追求速度，总是把音响开到极限，轰鸣的音乐令人热血沸腾，在城市的街道与车流中飞驰。同车的朋友，看到我这般“疯狂”，难免瞠目结舌，紧张得连大气都不敢出，下车时手心里全是冷汗。

　　印象最深刻的历险是西藏之旅。川藏线路途险峻，旅途中一两个星期遇不到车是常事，长途汽车、大货车、邮车，我们只能遇到什么车就坐什么车。

　　前往昌都的路上，那个两眼通红的司机在不停地喝酒，极险峻的盘山公路空挡下坡，车子像脱疆的野马一般飞驰，转弯时发出刺耳的冲击声。全车的人被一种全神贯注不可遏制的力量控制着，屏住呼吸，生与死系于一瞬之间。

　　从他的脸上，看到的是野性的粗犷，充满自信的镇定神情。佩服他高超的驾驭力，只有自信的人才可以这样肆无忌惮。如若作画时能够有他这样的驾驭力，那该多好哇!

　　神奇的山谷，湍湍的急流，被雷电击过的枯树看上去十分怪异，渺无人烟的荒原在眼前一掠而过，车子到达山顶时绮丽的风光才尽收眼底：雪峰环抱中，一汪碧蓝的海子呈现着宝石一般迷人的光彩。

　　可惜，此时我已不胜这高度与低压，在剧烈的颠簸中晕了过去，醒过来时又到了山脚下。这情景就如同画画一样，画到妙处时忘我的投入达到顶峰，画笔触摩纸的美妙感觉随着心弦一起博动，似乎寻到了真谛，却又转瞬即逝，触手可及却难以抓到，永远在只有一箭之遥的地方吸引着你，使你不厌其烦地从事着同一件事棗不停地画画儿。

　　从昌都到拉萨我们搭一辆运货的大卡车，车上的货物与挡板平行，为了不被剧烈摇摆的车子颠出去，我们在上面无法坐只能躺着。车尾扬起的尘土几乎把我盖上。同行者是三个男人，其中一个是后来成为我丈夫的同学。我们相互支撑着，在冷得足以冻掉脚指头的荒原之夜挤在一起，将所有的衣服都裹在身上紧紧地依偎在货堆里，在呼啸的风声和不时传来的动物啸鸣声中，手握着手双双进入梦乡。

　　路途上常想起爱情来，觉得最好的情感是两个人彼此做个伴儿，不要束缚，不要占有，不必苛求从对方身上发掘到意义。各自埋头于自己的工作，闲暇时找个小餐馆一起吃晚饭，相对而坐能够有很多话说。拥抱在一起的时候能够有种安全感。不干涉对方的任何自由，很平淡，很熟悉，好像他的气味就是你自己身上的气味。有一致的生活品味，包括衣服、审美、音乐、食物等等。很累的时候，知道他就是家。

　　常看到这样一些人，他们爱别人是为了得到爱，为了得到而将爱牢牢抓在手中须臾不肯放松，却忽略了没有相对宽松的环境，爱会因不胜重负而渐趋死亡。

　　黄昏时分，我们到达二十二道班。门口左右拴着的两条藏獒高大凶猛，以狂燥的吠声威胁着我们，锋利的尖牙闪着寒光。两对足以把人撕成碎片的犬齿之间，刚好是一个人能勉强通过的空隙，远远瞄好了一条笔直的路线，我壮着胆子飞也似的奔进门去，身后响起牙齿咬合的咯咯声。

　　住进森林边一所四面透风的小房子，窗户是一个没有丝毫遮拦的大方洞，躺在床上聆听着林中的风声和远处的狼嚎，我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个低矮的窗口，惟恐会有不速之客窜进来，直到实在支持不住了才迷迷糊糊的睡着了。

　　凌晨天还没亮我们就出门赶车，懵懵懂懂中数十双闪着荧光的眼睛幽幽地包抄过来。慌乱中俯身摸起地上的一块石头，投向离我最近的眼睛，随着一声惨叫荧光纷纷后退。我们还未来得及逃离，它们又渐渐逼近，数量越聚越多，距离越来越近。就在近乎绝望的时刻，一束亮光射过来，恶狗们随即散去。

　　有惊无险的我们余悸未消，飞身窜上汽车，手电光下隐约看见数十条藏獒的身影。如若不是道班的人闻声赶来相救，只怕要不了多大会儿，我们就成了一堆血肉模糊的碎片。

　　七天七夜的车程，一路颠簸，大部分时间只能睡觉。司机停下来生火热饭时，我们便跟着一起沾光：糌粑、牦牛肉、酥油茶。因为晕车我没有胃口，只能喝点茶，身体连续几天没有输入输出，人也打不起精神来。

　　同车有两位面部线条粗犷的藏族人，眼神单纯而直接，很少说话。每当窗外的景色让人心旷神怡时，他们就放开喉咙唱歌，那浑厚悠远、近乎原始苍茫的声音，浓郁得带着树木和青草的味道，动人心弦。头上是湛蓝如洗的天空，洁白的云朵低低的、缓慢的飘移着，耳边是天籁般纯净的歌声，远离城市的喧嚣、生活的烦恼，仿佛时间在世界屋脊凝固了，灵魂被雪域荒原融化。这歌声一直铭刻在我心中，多年之后朋友送我一盘藏族民歌磁带，当再次听到那慑人灵魂的声音时，泪水顿时涌了出来。

　　天性不安定的我总是渴望走出去，寻找动荡，寻找感动。一个人血液里的东西是难以抑制的，就像生死一样不由自主。

　　九八年游历欧洲，从巴黎出发整整坐了两个星期的巴士。一路上，窗外流动的景色近乎卢浮宫中那些十八世纪的风景画，车内音响中悠扬的、略带忧伤意味的小提琴充满迷人的诗情画意。这一切让我心神荡漾。每一个能够浮想联翩的瞬间，都令人感到兴奋、惬意。到了一个陌生的国度，而脚下的路却依然在继续。

　　旅行除了开阔眼界之外，一些耐人寻味的见闻还会引发许多感慨。

　　一日，行走在德国科隆的一条安静的街区，经过路口时看到红灯便停下来等待。一辆大摩托车从街的拐角处飞驰而至，身着黑色带钉皮衣的PUNK，黄中带着蓝色的头发像毛刺一样立着，随着轰鸣的马达声停在我的面前，咕哝了几句德语后作了一个请的手式让我先行。惊诧间匆匆过了马路，再回头望去时，那有着公鸡尾巴一样头发的青年已旋风般的雷鸣而去。

　　他颓废的大脑里在想些什么?他们是文明的破坏者吗?诚然，这是他们所选择的“另类”的生活方式。也许按照费罗评论超验主义乌托邦的说法，他是“高尚头脑的神圣糊涂”?能够仅仅以貌取人吗?

　　不论是巴黎的红磨坊，还是阿姆斯特丹的红灯区，只要你从街道走过，总能见到许多外国人操着生硬的中国话拉客。不禁使人可发一叹。

　　参观欧洲的艺术博物馆，不能不为西方艺术的繁荣和艺术家们的创造力而发出由衷的赞叹。西方艺术的发展极端完善，从古典到现代，从材料到空间，从科技到人文环境无不如此。仅就架上绘画而言，人类思维所能想到的范围和形式，可谓面面俱到，真令我既感兴奋又觉气馁。

　　艺术的发展需要一个滋养宽松的生长环境。在法国，在意大利，走在城市街头，蕴涵着建筑家、艺术家奇思妙想的人文景观随处可见，精美绝伦的建筑、教堂和风格迥异的雕塑数不胜数。每当置身于这些他们曾经用心灵抚摸过的空间，我仿佛站在大师们的手掌里，轻轻放下脚步，惟恐呼出的气息惊动了他们为你展示的一曲曲宏大精美的乐章。

　　人们生活在一个洋溢着美的环境中，不仅推崇艺术，懂得欣赏艺术，也愿意支持艺术和成就艺术家。不仅富裕阶层斥巨资收藏优秀的艺术品，许多普通收入的家庭，也以能够购买一幅赏心悦目的画为荣。在意大利的一些城市中，画家只要给饭店送上一幅自己作品，就可以长期来无偿享用各种美食。

　　做一名中国画家，时间和精力常常免不了被消耗于功夫在画外的事情上：为了维持生计只能以画养画，为此便要迎合市场，违背艺术良知去画那些卖相好的商品画;为了在美术界得到一席之地只有跻身主流展览，从而不得不收敛自己的艺术个性，尽可能朝着正统和中庸靠拢。前卫的无人理解，激进的不被接受，要想卖画只能接受画商的指点甚至是对你某种艺术表现形式的扼杀，要想参展必须迎合主办者的审美观念，自身的才智很难得到最大限度的施展。

　　每个人都有权利选择自己的生活方式，但换言之，许多时候人又是身不由己地被生活拘禁着，无论艺术家还是任何人。

　　艺术探索的路途亦有一种危险的美感。一个持之以恒的探索者，不论是艺途还是旅途，任凭激情引领不顾一切地去追逐，难免要冒近乎虚无的风险。就像驾驶一辆飞驰的快车在都市穿越，让时光、美和情感从灵魂中刷刷掠过，那怕最终一无所获，只要心中保有豪情，就算没有辜负生命，没有虚度光阴。

　　很多时候，一个人选择了在路上，不是因为欲望，也并非诱惑，而是为了寻找和遵循自己内心的愿望而生活。

　　刘彦

　　二零零三年二月

　　——节选于《女画家散文》

作者：刘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