幼时，崇拜的画家是马良。津津乐道的，不是马良用树枝在地上苦练画画，不是他面对坏人时表现出来的勇敢和正义，而是他那枝神笔所展示的神奇。稍长，寄情于传统绘画的意境之美，每读李青莲、杜工部，均与王摩诘比较，品味那种诗中有画，画中有诗的韵味。上世纪八十年代西方文化解禁后，伴随着微笑的蒙娜丽莎以及断臂的维纳斯入境内地，一大批*体油画让人大开眼界，比如提香《入睡的维纳斯》，安格尔《泉》之类，直看到心跳加速，耳根充血方罢。而此刻，我的案头却放着凯瑞的画。

　　由此可见，对不同画作的欣赏，与学识、教养、阅历相关。

　　在我看来，无论是中国画，还是西洋画，画出来的不外乎两个世界。一是眼里的世界，一是心里的世界。画家们通过自己的画作，使欣赏者通过联想产生共鸣。他们对现实生活的观察、体验，以及他们内心的激情、欲望，借助画笔描摹成形，便有了各式各样的画。有的画是具象的，比如马良的画，山就是山，河便是河。否则，马良逃跑时就没有真正的马了。有的画是抽象的，比如凯瑞的画。

　　德国作家黑塞说，现实是人们最不需要关心的东西，因为它足够讨厌。精神永远不会匍匐于现实的地面，而是高高地飞翔于理想的天空。艺术院校的教授也习惯用这一套说辞告诫自己的学生，画家注定要活在自己的精神世界里，艺术家们追求的是心灵上的另一种生活。对此我无法苟同，首先，艺术家也吃五谷杂粮，也有着自然人的生物学需求，画家也不是一生只落地一次的无脚鸟。其次，没有现实生活的体验，没有宇宙间的万事万物，大到沧海桑田，小到花枝摇曳，参照物不存在，镜像没有，所谓的精神世界、心灵追求便是无源之水。

　　佛说，明心见性即是成佛。佛家有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之说，意思就是，在裟婆世界，无须焚香跪拜，不用参禅打坐，当至善的念头在心中生根，不造恶不杀生不作死，佛即是我，我即是佛。

　　绘画亦如是。某种程度上说，只要拿起画笔，我们都是画家。广义的说，不拿画笔，也能绘画。借用一首诗的说法，“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你装饰了别人的梦”。贩夫走卒、引车卖浆者，同样与达官贵人一起构成整个社会统一的浮世绘，不可或缺。

　　作为上世纪五十年代生人，我和凯瑞都经历过三年自然灾害，经历过文化***，经历过上山下乡，经历过国企改制和下岗潮。运动导致动荡，动荡摧残人性。党的十八大报告曾用社会矛盾明显增多来表述当下，对教育、社会保障、医疗、住房、生态环境、食品药品安全等问题严重关切，对一些领域道德失范、诚信缺失以及腐败现象用了形势严峻的字样。简而言之，人心不古，世风日下。这样的社会现象映射在艺术家的笔下，绝不可能变成莺歌燕舞、喜庆祥和。

　　我和凯瑞同在一家央企工作过，那是一家国内外都非常知名的钢铁企业。当年的凯瑞既是企业员工，也是经常在企业文学刊物发表作品的文学女青年。后来辞职下海，挣下万贯家财，便开始周游列国，用刀叉品尝美食，汲取其它文明社会的养份。有过钢铁企业经历的人都知道，钢铁的生产的过程看起来很复杂，有时令人眼花缭乱，其实不过是色彩惹的祸。当然，在钢铁企业，强烈的色彩对比尤其摄人心魄。当黑色的焦炭，褐色的矿石投入高炉，熔融的铁水红得泛着一层白光。转入炼钢炉后，会加入白色的白云石，银色的铝合金之类，厚重的钢板于深蓝中透出一抹青色。抬头望去，黄的是烟，灰的是天。时间一长，这一印象便入了骨髓，给情感的内核裹上变幻的色彩，形成永久的记忆。

　　我想，无论凯瑞走到哪里，这些色彩也是一经植入便无法删除。倘若凯瑞有梦，也一定是五彩斑斓的梦。当五彩斑斓遇到了毕加索，凯瑞就只能用抽象的绘画语言，表现出撕裂的人性了。

　　可以说，正是传统文化的浸染与西洋画风的结合才形成了凯瑞艺术。那么，对这两者进行寻根溯源，又会是一种什么状况呢？如果我们把中国画与西洋画放在一个更加久远的时间轴上，会得出令人称奇的结论。

　　从考古学家的研究成果中，可以发现，人类早期的洞穴壁画和石刻雕像有着共同的特点，都是用简单的线条和夸张写意的画法，描述当时的生活场面，或狩猎，或农耕，或嬉戏。无论是西班牙的阿尔塔米拉洞穴，还是法国的拉斯科洞穴，与内蒙古的阴山岩画都有着惊人的相似处。只不过后来，一条铁轨上跑出了不同的文化列车。中庸的东方人由形似拓展到神似，由讲求气韵发展到意境，希望鉴赏者能透过画作，看到画外之物，听到画外之音。比如《蛙声十里出山泉》，让人欣赏的不仅是不在画中的青蛙，还能听到湍急的泉水和远处的蛙声。此外，中国古典文人还在景物的自然美中，注入道德情操和文化的涵，托物言志，体现自身的人格追求，最典型的例子就是梅、兰、竹、菊被赋予君子风，雅称“四君子”。而认真的西方人则严格遵守人体解剖原理，讲究物体的几何构成，遵循光线的透视原理，将写实的细节描绘发展到了极致。即使是毕加索的《亚威农少女》，其碎片化的画面也仍然遵循着这些原则，只不过是将解析后的人体重组，用不同的色彩展示多个视角，形成立体的视觉效果而已。

　　当然，凯瑞也算是借他人酒杯，浇自己块垒。而且是在中西文化相互融通的当下，也就略显得平淡无奇，波澜不惊。

　　殊不知上世纪的1986年，陈素华，这个在南京艺术学院当人体模特的19岁姑娘，因为流言居然被逼疯。可见我国传统文化强烈的排它性，这种排它性也有人解读为文化自信。但是，这一自信应当是理性的、包容的、有度的。

　　人类文明的发展进步必须具有开放性和包容性，在某种意义上说，我们需要陈素华们作为文明的献祭，也需要凯瑞们吸收消化异质文化因子，在多元融汇中更新自身。

　　凯瑞的可贵便在于此。

作者：白方，原武钢集团新闻发言人

作者：白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