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冼有成的艺术观与人生观

　　艺术是艺术家对所处现实世界的感受和反映，无论你的思考多么地抽象，都得用一种形式表达出来，这种表达的形式就是其美学上的世界观，艺术形式与艺术技巧不是艺术的全部，个人对艺术、对生活的思考才是重点，我们应该把这些思考通过主题、通过画面表达出来，告诉大家我们的认识、感受和理解。

　　我不是那种“语不惊人死不休”的艺术家

　　在石湾陶艺圈中，什么性格的人都有，人生百态，各有其味。关于冼有成这个人，坊间传闻更多，例如，这个人不谙世事，这个人极难沟通，这个人不务正业云云。可是，就是这样一个整天戴着一副棒球帽，穿着随便的人，多年以来于陶海耕耘而斩获无数。历年来，他的作品多次入选全国、省市美术展览，获奖三十多项，并被社会各界称道收藏。其中，《英雄独立》2003年10月在“第一届中国陶瓷艺术展上”获“中陶杯”铜奖;《神威关帝》2005年7月获“第三届广东省工艺美术精品展”金奖;《陆羽品茶》2007年11月在“第九届中国工艺美术大师精品”上，获“中国工艺美术金奖”;《养怡之福》2009年4月获“广东省第三届陶瓷艺术与设计创新大赛金奖”;《喜盈门》2009年9月荣获“传承与创新——工艺美术作品展”金奖;《慈悲》2010年5月在“第六届中国国际文化产业博览交易会”上获“中国工艺美术文化创意奖”金奖;《大寿》2010年12月获“中国工艺美术百花奖”银奖;《乾坤正气》2010年12月获佛山市工艺美术创新市长奖银奖;《乾坤正气》被佛山市人民政府收藏;《山鬼》被英国珍宝博物馆收藏;《东方朔》被广州美术学院美术馆收藏;《羲之爱鹅》被华南理工大学收藏。

　　一踏进冼有成的工作室，他正在画案上笔走龙蛇，一幅刘禹锡的《陋室铭》呼之欲出，看见我们来了，微微颔首，示意等会儿，飞快地将全幅一蹴而就，墨迹未干，就已被朋友拿到一旁，细细打量。我们走出画室，坐下来，开始了一下午的访谈。

　　我将预先准备好的几个问题一一抛给他，他却抓耳捞腮，一副极痛苦的模样，说的最多的话是：“也没有什么”、“说不清”、“反正就是这样”。意识到这位爷原来是个闷葫芦，只好拿起一本从未出版的《冼有成陶塑作品选集》，讨论起他的作品。这才总算打开了他的话匣子。

　　一本《冼有成陶塑作品选集》集合了冼有成多年来的陶塑历程，可是，翻开却发现风格并不一致，“我的作品表现的其实是个过程，拉开历史的长河来看，人的一生那么长，谁都难保有一种风格，翻开我的作品，好像是几个人的作品合集，我是比较难界定的一个人，也说不清自己的作品有什么风格，每个人的认识各有不同，每件作品的意境也不同，总之我不是那种‘语不惊人死不休的艺术家’，也是个很难被归纳的人。”

　　自己的人生自己负责

　　作者要对自己的作品负责

　　这个很难被归纳的人，从事陶塑一行，一开始是由父亲带进门，也可以说是父亲替他做好的人生选择，而他自己却从不后悔走这条路，一半原因出自遵从父命的因素，另一方面，做陶艺很自由，成哥是个不愿被约束的人。

　　冼有成从小的兴趣是极广泛的，会自己扯块布试着做件衫，会捡几块木方做个小板凳，会将买来的新电视拆掉研究一番，然后再组装起来。就是这样一个不定性的人，生在石湾这片世代以陶为生的地方，自然地也就决定了宿命。1984年从佛山市第二中学毕业的冼有成，被分配到佛山市澜石东风纸塑包装厂工作，那时，恩师钟汝荣刚刚从美院学成归来，在石湾已小有名气，在工人文化宫办了一个绘画培训班，因为父辈交往的缘故，冼有成早就和钟汝荣认识，从此，冼有成便开始追随钟汝荣学艺。一晃三十年过去，两人依然保持着亦师亦友的关系。

　　“我印象最深的一句师傅对我说的话是：人要对自己的人生负责，作者也要对自己的作品负责。我的作品很少跟着市场走，可以说也没有什么市场观念。只要有特别的想法就会去创作。”他一脸诚恳，对自己每一件作品的审视如看着自己的孩子一样，若有所思又温柔如水，他会在作品未成形之前，做很多准备工作，在纸上涂涂画画，或者捏个小稿，想得全面而细致。当所有的想法都成型之后，猛吸一口烟，真的动起手来，好像《庖丁解牛》中的庖丁：“手之所触，肩之所倚，足之所履，膝之所踦，砉然向然，奏刀騞然，莫不中音。”笔笔到位，过程迅速而准确，旁若无人，心无杂念。整体差不多了，再点燃一根烟，退后，环视，得意的走到一边喝口茶。

　　事实上，在创作中，艺术家往往能敏捷挥就者，难能刻画深入，能苦心经营者，少一气呵成之妙。冼有成的作品既神速痛快又能供人长期反复玩味，其心思灵活多变出人意表，看似简单，实际上，这是他对待艺术创作的独到理解和严格认真才达到今天的程度。

　　成哥不说话，但是却对艺术的理解很深，从传统的继承到创新的闪光点都有自己一套的理解，关于偶然与必然的关系，他认为有基础才会出现偶然，偶然之作不是偶然得之的，绝对是日积月累、长炼苦功的结果。

　　成哥作品的量很少，原因是工人复制的作品往往在他这里过不了关，他觉得不好的东西是绝不会出售给别人的。工人复制好了，成哥还要花时间去修改，前后花的时间还不如他做一件原作的时间，所以成哥的东西基本上都是自己动手，从成型到上釉都是亲力亲为。

　　他觉得不好的作品绝不会拿出来卖给别人，可碰上自己特别满意的作品又矛盾了，就这一件，卖了可就没了。人就是这样，永远生活在矛盾之中，卖与不卖是矛盾，生活本身也充满矛盾。

　　成哥的为人，石湾陶塑圈中除却“这是一个老实人”这种浅层次的夸赞以外，他却有很多经典的小段子被业界津津乐道。有一回，成哥在微信朋友圈中，卖起了走地鸡，还有一回，在微信上发起呼吁为病童献爱心，还有一回，朋友然他帮忙买个花盆，为了兑现承诺，跑遍佛山给朋友运了一车的花盆。而他面对有些朋友的碎碎念，会真的向朋友发难，他近乎呐喊似的认真说：答应别人的事就要做到，不能放在嘴巴上。这次，成哥是真的急了。

　　重在塑“人”

　　对人物雕塑的选择，似乎是雕塑艺术家的共举。但说到冼有成从九十年代初开始对人物题材的偏爱，其实不能不提及生他养他的石湾这片故土。陶塑人物是石湾陶艺最主要的艺术样式。石湾陶塑是独具岭南风味的中国传统雕塑的遗存。台湾历史博物馆前馆长黄光男曾概括了石湾陶艺的两个特性：一是民间性，石湾陶艺起自于民间，用之于民间。既充满生活意趣，又洋溢天真拙朴、自然亲切的独特风格;二是包容性，石湾陶艺绝不自限，凡可以做为典范者，为我所用的，不论形制、题材或釉色各方面，都能撷精取华，来使自己更为充实壮大。

　　石湾这块南国陶都的陶塑传统，让这块地方的人有了得天独厚的情感入侵，多年的文化熏陶坚定了后来冼有成塑造石湾文化精髓的内在意识。

　　冼有成认为应该继承中国传统文化，而不是一味跟着西方走。冼有成的作品几乎都是传统石湾题材，早期的《钟馗嫁妹》，一度获得极好的市场反响，后来还做了大量的传统题材，如《陆羽品茶》、《关公》、《东方朔》等，无论是塑造人，还是塑造动物，真——是从冼有成的作品中自然流露的共性。

　　细看冼有成的每一尊陶塑，可以看出不同人物身上完全不一样的性格和情绪。无论是历史名人还是无名氏，每个人身上的共同之处就是伟大的人性，而这里面，往往最普通的百姓身上散发的光芒是最突出的。

　　有人诟病石湾几百年来做来做去都是几个老题材，没有新意，可是在成哥看来，石湾陶艺的创新不能仅仅看题材上是否有创新，一件好的作品之所以吸引人，应该是创作方法和雕塑语言能否给你耳目一新的感觉，这种从创作过程和雕塑语言，对无名氏或者传统神话人物的雕塑的题材运用上会更加自由，也更能满足冼有成抒发自我的追求。

　　眼睛或鼻子可以手下随性的一抹代过，更重要的是从整体来抓感觉。“普通人物的情感更细腻，更平实，我更容易接近，更容易用写意的手法来表现。有名有姓的历史人物本身就是文化的载体，他们身上自然带着文化的意象，做他们的时候可以把文化的写意突出，比如做李白、杜甫，就要把‘诗性’做出来，做孔子、老子，就要把哲学思想做出来。”这跟冼有成要表达的写意本身自然是契合的，都是一种他所主张的文化精神。文化名人和普通人物，互补，也是互动。

　　其实在冼有成身上，还有很多的结合与互补。他喜欢写写字、画点画，有的朋友喜欢他的书画甚至多过喜欢的陶塑，书画与陶塑的结合互为补充，让冼有成的作品更具张力。

　　写意陶塑是种精神

　　和成哥的聊天渐渐地转为聊画画，他把手机里存的有限的几张拿给我看，我有点惊到，没想到眼前这个寡言的人内心藏着这么多想说的话，他的水墨寥寥几笔，但是却精准到位，成哥坦言，画的时候其实一点想法都没有，但是一下笔就有了。成哥作品的特点就是不可复制，不可模仿。

　　在冼有成看来，写字画画和做陶塑其实是一回事，都是用双手实现表达的述求，在做了一些惯常的题材之后，冼有成开始随心所致，提出“写意陶塑”的概念。

　　“我觉得中国雕塑一直在跟着西方走，但是我们是有自己的传统的，像秦始皇兵马俑，敦煌、云冈、龙门等佛像雕塑，以及霍去病墓石雕等等，这些雕塑传统在我们的学院里面没有得到继承。”

　　在冼有成看来，写意雕塑不是一种方式，而是种精神，是一种自觉的文化导向。

　　冼有成在他的《石湾陶塑的写意传神》一文中，对何为“意”以及“写意雕塑”的概念有系统的总结：“意”是中国传统文化重要的概念，“意”是一种思想活动、精神活动，是一种意识、思量。“写意”简言之是表露心意的意思。“写意”是一个较广泛的文化概念，几乎可以涵盖所有中国艺术形式，美术、书法、音乐、诗词等。当“写意”作为美学概念出现时，其意义就是艺术家情感的表露。寓“意”于“形”，借“形”表“意”。“形”是帮助人们理解、获得“意”的工具。能够让观者忽略作品本身的表象而与作品所表达的作品之情感产生共鸣。是艺术工作者们对事物的真切感受和强烈的抒情意向的再创造，反映在历代工艺美术、绘画、雕塑、建筑等艺术领域都有基本一致的认识。

　　石湾陶塑既属于陶塑，又属于工艺美术的一种。因此，在把握三维立体空间、注重作品造型的同时，还注重陶土、釉彩的自然肌理语言中的表现和各种釉色变化的灵活运用，发挥“火”和“釉”的表现潜能。尽可能的保持和流露着泥痕火迹。在陶塑创作过程中，火是一个统一的环节，其他所有环节都最终在此由火连接起来，表现最终的整体效果。这里“火”的写意是指烧造的过程中偶然出现的意想不到的效果，但是这种偶然因素在很大程度上又不属于绝对意义上的偶然，是一种寓意着必然中的偶然，它与中国画写意技法中用笔方法和用墨方法有很大程度上的相似特征。一个成熟的陶艺家，通过不断完善发展这一技巧，往往能预见或洞察到产生“偶然”的潜在契机，获得富有创意的、创造性的“偶然”。在运用上达到随心所欲的程度，从而形成陶塑创作的典型风格。

　　细看冼有成手下的《卧薪尝胆》、《观自得》、《活水煮新茶》等，大多抛弃了繁琐的面面俱到的刻画，有一气呵成的痛快。他手下的人物形象绝无呆滞僵硬：《观自得》那得意的眼神;《卧薪尝胆》中大刀阔斧的整体感，虚处的处理更突显主体人物的虚怀若谷和满腹经纶;《老子》在风中扬起的棉袍……夸张意象的形态和凹凸隐显的形体，在冼有成的塑造下，人物的瞬间神态被表现得淋漓尽致。

　　玩味泥巴的味道

　　画册上有一件作品吸引了我，是一件意塑的《关公》，关公是石湾陶塑的常见题材，冼有成也很爱塑关公，前后不下五款，但这款《关公》却有特别的味道，它不同于传统的关公，这件取材于传统戏剧人物，穿着戏曲的行头，把刀向前，形式语言洗练、洒脱、自然而然，随缘而入，充满趣味性和泥味，将一个家喻户晓的忠义之士刻画成活生生的人，虽不苛求细节却依然大气凛然，沉稳流畅，让人细细品味而咂之留有余香。冼有成说：“石湾陶塑作为民间艺术，在审美趣味上一定要玩味泥巴的味道。”在淋漓尽致中呈现出千姿百态的效果，这种趣、险、巧，出其不意又意在其中的效果，正是玩味泥巴的精髓。并成为冼有成对人生百态的一种自然的表述方式，也是他个人情绪的宣泄途径。

　　冼有成这么评价自己的作品《单刀会》：釉彩大泼大写，朴茂浑厚，淋漓酣畅，很像国画中的泼墨、泼彩，表现出丰富的偶然渐变颜色效果，与概括凝练的造型相映生辉，强化、突出了戏剧人物特定形象的风韵神采。大面积的平整袍袖的塑造，承传了汉代陶俑的意象、意趣，民间彩塑的意韵，不拘泥琐碎细节，自由豪放，一气呵成，表现出大气凛然的武将风范，有一种震撼心弦的力量。长髯飘洒，气韵流畅自然，富有节奏和韵律，举手投足之间令人兴到而神会。

　　无意求佳而自佳

　　随心所欲不逾矩

　　石湾陶塑的创作技法不拘一格，没有任何的条条框框，创作方法灵活，表现自由，有别于官窑陶瓷产品生产原材料的严谨规范和制作工艺程式的限制和约束，而且，石湾陶土粗犷质朴，色泽沉着，可塑性强，加上釉彩种类繁多、变化丰富，有利于艺人们各显神通、发挥想象力、表现力。有利于艺人们随心所欲、自由舒展的表达真实情感，有利于艺人们随灵感的触发而应变，创造出具有个性色彩的作品。

　　将真情融入到表现的技巧中，创作出每一尊人物雕塑的人性。陶塑语言本身具有极大的局限性，雕塑者只能在凹凸虚实中强化空间的存在性，而要将一堆泥巴塑出一个个情感丰富的人物，并不是容易的事，而在不失技法的艺术家手中，或许面对写意陶塑的时候，“舍”往往比“得”更难。

　　陶塑要表现人物情感确实很难，要走进被塑者的精神世界，不断地体验和感受，的确‘舍’更难。但要先把所有的结构、技法、表达方式都得到后，才能舍，舍掉以后才有得，作品所呈现的不仅仅是表面的技法，更重要的是对人性的了解，对这个人的了解，包括他的背景、环境，才会有同感，才能有通感。

　　对冼有成而言，意象是客观的，写意更倾向于主观，是一种文化主张的积极探索，是文化自信的标识。重视主体对生活对象的感受，并把感受渗进作品。作品的生成往往是急速的，外形呈发散状——区别于‘几何化’。另一方面，更注重‘神’的写意，集中体现在对瞬间表情的捕捉，并把这种表情理想化、夸张化、诗意化。民间泥塑、汉俑中表现得尤为明显。中国的写意陶塑虽不是作者直接对着对象写生，但处处体现出作者对生活的观察和热情，因此，在外形方面看不到主观解构对象的痕迹，倒是在外部塑造的手法上留下了作者深深的情、意，自然的肌理以及潜意识中的变形。正如齐白石之言：太似则媚俗，不似则欺世。

　　“写意陶塑是来自于中国传统文化中的写意性，比如汉俑、原始石雕，还有中国民间的泥塑，再比如中国哲学、中国书画都蕴含着写意美学的传统，所以我认为我们应该把这种传统继承起来。”冼有成如是说。

　　结语

　　冼有成很实在，当我们在夸赞他的作品的时候，他却“不合时宜”地指着说其实这件还有地方可以改进，比如这里和那里不是很搭······他就是这样，真诚，不浮夸。成哥的寡言，也常被朋友调侃，他忽然很认真地说我很讨厌夸夸其谈的人!我想他像说的是，他想过的生活是平静惬意且真情实意的。这有点像他得意的《陆羽品茶》所传达出来的人生意境：在他看来，生活本来就是个人的一种感觉，纵然尘世纷繁，我自陶冶其中吧，就像品茗是一种高雅的精神享受和物质追求，作品中的茶圣——轻闭着双眼、鼻子在嗅着茶香，嘴含一口香茶，在慢慢回味享受其独特奇妙的香气，似乎在赞叹：好茶，好茶，鲜醇爽口，浓而不苦，醇而不淡，回味甘甜，气韵雅致，好茶好茶。

　　在成哥工作室喝茶，再细品成哥的作品，这个有点自我、讨厌夸夸其谈、用心玩味泥性，立志于写意陶塑的人，正可以用他自己在微信上对自己的写照：

　　嘴不饶人心地善，心不饶人嘴上甜，心善之人敢直言，嘴甜之人藏迷奸，宁交一帮抬杠的鬼，不结一群嘴甜的贼。

作者：纪文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