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要是问我，你这一生为什么选择了画画?我可能一时无言以对。记得母亲曾告诉我，还在蒙昧的幼儿时期，我的天性就是喜欢胡涂乱抹，而至今留在我记忆中的一种直觉，就是每当涂鸦时便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快感。时光流逝，岁月如梭，转眼已到花甲之年。这期间，经历了青年时期学院的严格训练，经历了社会大环境各种政治的、经济的、文化的大历练，读了许多书，也创作了不少作品，画画真正被当成了一种“职业”，或者说是一种生存寄托。然而，经常让人烦恼的是，每当我提起笔来，为了某种目的或某种需要而画的时候，渐渐地有了一种“反胃”的感觉。我知道，这是对不断重复自己而不能超越的一种悖逆。随着年龄的增长，我对于回归儿时涂鸦那种随心所欲的混沌心态的向往倒是越来越强烈了。

记得有这样一则关于禅的故事：大珠慧海禅师初参马祖，为求佛法。祖云：“我这里一物也无，求什么佛法?自家宝藏不顾，抛家散走作什?”

“阿哪个是慧海自家宝藏?”

“即今问我者是汝自家宝藏。一切具足，更无欠少，使用自在，何假外求?”

于是慧海禅师自识本心，不由知觉。悟后经常对他的朋友说：“打开你的自家宝藏，自在运用!”

禅认为每个人身上都是有“佛性”的。禅的目标就是开悟人认识自己的自性。它指出从枷锁到自由的道路，要把秉具在我们心中一切创造性与有益的冲动自由展示出来。因此，禅就其本质而言，是看入自己生命本性的艺术。每一个把绘画当作终身事业的人，恐怕一辈子都在寻求艺术的“佛法”。然法海茫茫，何处是岸?为法而求法，深陷囹圄而无以自拔者比比皆是。唯禅一语点破迷津，指引真正佛法“在汝自身”，“打开自家宝藏，自在运用。”每个画画的人都知道，艺术表现要经历一个从“有法”到“无法”的过程。禅所提示的这个从有法到无法的质的飞跃，其要害即是对于心智的挖掘和修炼。

我常常惊叹儿童绘画所独具的原始视觉张力。其实是他们越过实际空间界限的一种心灵的直观，他们以稚拙的、直率的艺术形式合盘托出一个纯的自我，因此，他们的画也就充满了诱人的生命律动和节奏，包含着与宇宙同步的创生情怀。

人从母体里呱呱坠地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与宇宙和大自然同在。赤条条的生命中蕴含着宇宙自然构成的神秘密码和秩序。生命的律动与浩瀚无垠的宇宙运动有着一种内在的契合，它们所遵循的都是同一个至高无上的“道”。

老子曰：“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道家在文化精神上向往人之精神与自然的合一境界，逍遥于山川，坐忘在林泉，拥入自然，与自然相亲和，必求人与自然同在，化自然之无尽生命为人生精神生命的无垠。然老子之“道法自然”所指的“自然”并不是作为人及思维对象的实体“自然”，而是指道本身所固有的那种“自然而然”的性质和状态，也就是“道法自身”。就道的本质而言，这是一种自由状态，一种自在运动，一种天然境界，一种永恒的循环和回归。

返璞归真，我本自由。生命追求的真谛其实就是自由。而艺术作为生命演绎自己的一种形式，其最高的追求也是自由。但，这已不是幼儿浑然不觉的混沌自由，而是人生经历了世事沧桑和酸甜苦辣的大圆之后所升华了的真正自由。这意味着人作为宇宙灵物通过社会实践对宇宙与人生本质规律准确的把握；意味着对自然宇宙之美与社会人生之美往复流转、物我浑契境界的深刻领悟；意味着以崇高的人性精神去爱抚自然，又以博大的宇宙胸怀来提升人性。与天合气，与人合情。

假如是这样，我还会顺其自然地继续画下去。

 

作者：刘绍荟